治疗目标的设定与合约

引言：治疗的指南针

在心理咨询的浩瀚海洋中，如果没有明确的航向，治疗师与来访者很容易在情绪的波涛中迷失。维吉尼亚·萨提亚（Virginia Satir）曾形象地比喻：“如果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么任何一条路都能带我们到达——但那可能不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在萨提亚模式（Satir Model）中，治疗目标的设定与合约的建立不仅仅是一个行政程序，它本身就是治疗干预的开始。不同于传统医疗模式关注“消除症状”，萨提亚模式关注的是“人的成长”与“生命力的整合”。

一、 医疗模式 vs. 成长模式：目标设定的底层逻辑

在设定目标之前，我们需要理解萨提亚模式与其他以问题为导向的流派在哲学观上的本质区别。这种区别决定了我们如何制定治疗合约。

二、 萨提亚模式中的三类目标

在实际咨询中，来访者提出的诉求往往是杂乱的。作为治疗师，我们需要在心中构建清晰的地图，将目标分为三个层次：

• 服务目标 (Service Goal)：这是来访者口头提出的、意识层面的诉求。通常是具体的、生活化的，有时甚至是不切实际的（例如：“我想让我丈夫戒酒”）。这是我们工作的起点，但不是终点。
• 治疗目标 (Therapeutic Goal)：这是治疗师根据专业评估，为了达成服务目标而设定的心理动力学层面的目标。在萨提亚模式中，这通常包括四个元目标：
  1. 提高自我价值感 (Self-Worth)。
  2. 促进表里一致的沟通 (Congruence)。
  3. 增强做选择的能力 (Choice)。
  4. 为自己的行为和感受负责 (Responsibility)。
• 生命目标 (Life Goal)：这是更深远的终极目标，即个体实现自我整合，活出生命力，达到身心灵的和谐。

三、 有效治疗目标的特征（SMART原则的萨提亚化）

虽然SMART原则（具体、可衡量、可达成、相关、有时限）是通用的管理学概念，但在萨提亚模式中，我们赋予了它特殊的心理学内涵：

1. 正向导向 (Positive Directional)

目标必须是关于“想要什么”，而不是“不想要什么”。潜意识听不懂“不”。

• ❌ 负向目标：“我不想再感到自卑了。”
• ✅ 正向目标：“我希望在面对权威时，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和自信。”

2. 聚焦于自我 (Self-Focused)

这是萨提亚模式最关键的原则之一。我们无法改变不在场的人。如果来访者的目标是改变他人，治疗师必须将其转化为来访者自我的工作。

• ❌ 他人导向：“我要让我孩子听话。”
• ✅ 自我导向：“当孩子不听话时，我希望能管理好自己的愤怒，并尝试用更一致的方式与他沟通。”

3. 具体且基于过程 (Specific & Process-oriented)

目标应当是具体的行为或内在体验的改变，而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结果。

• ❌ 抽象目标：“我想幸福。”
• ✅ 具体目标：“我希望能够觉察到自己的需求，并勇敢地向伴侣表达出来。”

四、 建立治疗合约：责任的划分

治疗合约（Treatment Contract）是治疗师与来访者之间关于治疗工作的显性协议。它不仅仅是关于时间、费用的约定，更是关于“我们要一起做什么”的心理契约。

一个健康的治疗合约包含以下要素：

• 共同愿景：双方对治疗目标的理解达成一致。
• 角色分工：
  • 治疗师的责任：提供安全的空间、专业的引导、陪伴探索、不评判的态度。治疗师是“过程的专家”。
  • 来访者的责任：分享真实的感受、尝试新的应对方式、参与互动。来访者是“内容的专家”。
• 安全边界：明确保密原则及例外情况。

专家提示：合约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治疗的深入，冰山下层的渴望被看见，治疗目标和合约可能需要重新修订。这被称为“合约的再协商”。

五、 案例解析：从“抱怨”到“渴望”的转化

在咨询初期，将来访者的抱怨转化为可工作的治疗目标，是治疗师最重要的能力之一。以下案例展示了如何运用萨提亚技术进行目标设定。

背景：来访者李女士，45岁，因儿子青春期叛逆、沉迷游戏而感到极度焦虑和无助。

场景一：平庸的应对（陷入内容与共谋）

李女士：“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我儿子现在完全废了，整天关在房间里打游戏，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还对我大吼大叫。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戒掉游戏？”

治疗师（平庸）：“听起来你很着急。现在的孩子确实很容易沉迷网络。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制定一些家庭规则，或者限制他的上网时间。”

技术注解：这位治疗师掉进了“解决问题”的陷阱。他接受了李女士的“服务目标”（改变儿子），但这注定会失败，因为儿子并未在场，且李女士在焦虑状态下无法执行规则。治疗师成为了李女士控制儿子的工具。

场景二：卓越的应对（聚焦自我与转化）

李女士：“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我儿子现在完全废了，整天关在房间里打游戏，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还对我大吼大叫。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戒掉游戏？”

治疗师（卓越）：（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柔和而专注，语速放缓）“李女士，我听到了你对儿子的担心，也感受到了你现在的无助和焦虑。作为一个母亲，看到孩子这样，确实非常不容易。”（共情与确认）

李女士：（眼眶红了）“是啊，我真的快崩溃了。”

治疗师：“既然你来到了这里，而儿子今天没有来。我们很难在这里直接让他发生改变。但是，我们可以看看，当面对儿子的这些行为时，你希望自己能有什么样的不同？”（将焦点拉回自我）

李女士：“我……我希望我不那么生气，但我控制不住。”

治疗师：“所以，如果我们的咨询能帮助你，在面对儿子关门打游戏时，你能从‘快崩溃’的状态，变得内心更平稳，更有力量去面对他，这会是你想要的吗？”（具体化、正向导向的目标）

李女士：（思考片刻）“如果我能不那么抓狂，也许我就能好好跟他说话了。是的，我想要那样。”

治疗师：“很好。那么我们的工作重点，就放在如何照顾那个‘快崩溃’的你，帮助你找回内心的平稳和力量，而不是寻找控制儿子的方法。你同意这个方向吗？”（建立合约）

李女士：“同意。”

技术注解： 1. 接纳与共情：首先承接来访者的情绪（冰山感受层）。 2. 界限划分：温柔地指出无法改变不在场的人。 3. 转化目标：将“改变儿子”转化为“改变李女士的应对方式和内在状态”。 4. 确认合约：明确双方的工作方向，达成一致。

六、 结语

治疗目标的设定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填空题，而是一个充满温度的探索过程。它像是一个邀请，邀请来访者从“受害者”的位置走出来，进入“责任者”的角色。当一个符合萨提亚原则的合约建立时，疗愈就已经发生了，因为来访者开始意识到：“我是我生命的主人，我有能力改变我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