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特殊的心理咨询

    清楚记得,那是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

    我出门诊。节假日的门诊楼里,没有往日的吵杂喧嚣,几个病人接受完咨询之后已经散去,楼道里很安静。

    突然走廊里响起一阵缓慢而有节奏的拐杖声,由远而近,接着听到一个苍老而又非常有礼貌的声音,“你好,请问心理咨询是哪个房间”。在护工的指引下,一个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进了治疗室。

    老人中等身材,衣着很得体,戴副金丝眼镜,清瘦的脸庞爬满皱纹,言行举止显得彬彬有礼。我请他入座,他说自己的腰不好,并没有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而是一个圆凳上。老人的座位很高,腰板很直,我却坐在相对较矮的舒服的沙发里,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像往常一样,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我问老人,您给谁咨询?老人注视着我,平静地回答,“给我自己。”

   我的心里一动,94岁的老先生,是我工作以来接诊的年龄最大的咨客,耄耋之年的老人会因为什么问题来求助呢?

   我掩饰着内心的不平静,向老人介绍心理咨询的设置安排,告之咨询的时间是二十分钟。老人闻之,颤巍巍去摘腕上的手表,我指指老人背后墙上的时钟,说“那有钟,我能看见。”

   “我自己要掌握时间”,老先生淡定地回应。

   “我看着你很年轻,我想先给你讲讲我自己的经历,但是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

   老先生望着和他孙辈年纪相仿的医生,眼神里有一丝困惑,但是依然坦诚地跟我讲述自己的经历。一个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文革期间因为家庭原因被打成右派。进监狱时大女儿年仅六岁,小儿子尚在母腹中,不久妻子迫于压力,要求离婚划清界限,老人说自己欣然同意,欣然两字被说得很重,并连说两遍,似乎在表明当时的态度和对妻子的理解。

   此后身陷囹圄二十余载,艰难度日,粉碎四人帮之后老人才被平反出狱。从三十岁到60岁,从入狱时的青春年华到出狱时的花甲之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彻底荒废于狱中!怎堪回首?!

   我问老先生,“在那样一个艰难无望的处境下,是什么支撑着您捱过了这三十年?”

   “在监狱三十年,我自己的信念从来没有垮掉,因为我相信一条简单的真理,当时的社会是不正常的,这个不正常的社会必然要被正常的社会所取代!就凭着这条简单的道理,我坚持到了平反出狱。”

   出狱之后,老人和前妻复婚,又回归到了原来的家庭。四个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成家,对这个三十年从未相见共处的父亲陌生而又熟悉,陌生的是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完全缺失的父爱,熟悉的是,他们知道过去三十年自己被社会所歧视所唾弃的根源,归于这个陌生的父亲。

   这个家庭是悲哀的,悲哀的基调贯穿于三十年的漫长岁月,团聚之后悲哀却转换成了彼此的陌生甚至冷漠。儿女对老人的感情复杂而又沉重,没有父亲与子女之间的亲密,有的只是给父亲养老送终的责任。老人很想关心自己的儿孙,弥补自己多年的歉疚,却经常是儿孙们正谈笑甚欢,老人兴致勃勃想参与其中,刚一进屋,所有的人都作鸟兽散,老人独坐屋中,良久无语。

   一次,老人想回到多年未住的老屋去看看,刚跟女儿说,女儿却当着众亲戚的面不耐烦地说,“你别添乱了!”这五个字如重石一样砸在老人那颗饱经沧桑却又异常敏感脆弱的心上!经历过大风大浪都淡定如常的父亲却被女儿这句无心的话刺伤了心,时间久了,老人不想再与儿女有任何的沟通,内心孤独落寞,逐渐患上抑郁症,而后通过药物治疗和自我调整,治愈。

    “那段时间,我一直坚持订阅你们医院的《心理与健康》杂志,通过自己的调整与努力,逐渐恢复过来。”  老人讲到这里,语气突然有了一丝欢快。我不禁困惑,询问老人。“那您这次来咨询的目的是什么呢?”

   老人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来。“这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的情绪不是特别好,可能又有点抑郁。”

   “您希望我给您提供什么帮助呢?”

    “我知道自己离死亡不远了,有可能今年,也有可能明年,我只想调节好自己,平静地死去。”

   “我只想平静地死去。”这一句话在我的内心突然如岩浆一样沸腾着,老人讲述的语气里没有任何的抱怨,平静地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读懂了老人的心思,他并非想要自行结束生命,了却残生,而是希望自己尽最大努力,平静地走向死亡,走好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我的双眼突然湿润了,“作为一个医生,我比您年轻很多,我试着理解您的经历与感受,您现在是不是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有尊严地活着?”

   老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喃喃自语,“有尊严地活着……”,然后把这几个字写在本上,抬头问我,“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这段时间变得平静一些,有尊严地活着?”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内心被扰动了,突然变得笨嘴拙舌,找不出适合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抚慰老人。我也能感受到老人内心的悲凉,试图帮他找一个沟通的途径和宣泄的出口。

   “您现在能和谁可以聊聊自己的感受,比如儿女们,希望他们更多理解您吗?”

   老人摇摇头,平静地告诉我,“这已经没有可能了,我的孩子们来我家,就是进屋换鞋、做饭、吃饭、然后洗碗,走人。”

   “那您和老伴之间呢?能交流这些心里的烦恼吗?”

   “我的老伴前些年患上重病,已经偏瘫在床,说不出一句话了,我们现在唯一的交流是,每天在纸上写一句“今天吃什么饭?另一个人写字回答,仅此而已。”

   “那您现在还有可以聊天的朋友吗?”

    老人再次无奈地摇头,“一个都没有了,我过去的朋友都已经去世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突然感到无力和对老人的悲悯,作为一个治疗师,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一些什么?心情稍许平复之后,我从专业的角度,给老人提出了几点建议,如何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试着寻找资源来表达和调节情绪。

    老人非常认真地倾听,若有所思,并在包里摸索着,找出一个半截的木头铅笔和一个破旧的小本,颤巍巍地打开,埋头记录,而后回应我,“你说的通过音乐来表达和宣泄情绪,这个建议不错,我也非常喜欢听音乐,比如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但是以前没有想过根据自己的心情来选择音乐,通过音乐来表达情绪……”

   ……

   二十分钟转瞬即逝。咨询结束时,老人礼貌地道谢,告别,步履蹒跚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我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我知道,或许我这辈子都和老先生插肩而过了。

   那一次普通的心理咨询,那短暂的二十分钟,我不知道是我在给老人做心理咨询,还是老人用毕生的经历给我上了一课。我们年轻的一代,生活在飞速发展的钢筋水泥铸造的森林里,披星戴月,奔波忙碌,挂在嘴边的是郁闷,压力山大,累死了,忙死了,掩饰不住内心对生活的抱怨,我们的精神日益脆弱,抑郁症这个所谓的“心理感冒”像流行病一样在传播。一个年轻女孩自杀前留下了遗言,“我有抑郁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没什么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离开。拜拜啦”,言语间“洒脱”地似乎要去环球旅行。

   是这个社会真的变化太快,压力山大吗?还是我们的精神像狗尾巴草一样随风飘摇?和老人所经历的磨难与艰辛相比,我们生存的那点压力与苦痛何堪一提?那一刻,我想到了杨绛,那个相继失去女儿和老伴之后活过百岁的老人,自称已经走到了人生边缘的边缘,依然早起晚睡,笔耕不辍,整理着书稿,她心静如水,述自己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这些有故事的老人自始而终,没有对生活、对生命丝毫的懈怠,他们步履蹒跚,却又淡定而从容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年轻的我们,是否能在他们人性的光辉下,找到自己心灵的归宿?精神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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