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茶、酒,堪称人的三大嗜好。然而,同为嗜好,却利弊各异:烟有百害而一利,茶有百利而无一害,而酒则利害参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烟虽非毒品,却与鸦片、冰毒、海洛因、摇头丸等庶几近之。吸烟貌似潇洒,却不利健康,污染环境,有害自己,危及他人,说不良嗜好是轻的,说慢性自杀倒比较准确。青烟缭绕时,红火明灭中,消耗的不仅是无谓的钱财,也有宝贵的生命。当今文明社会处处禁烟,吸烟者几成过街老鼠,吞云吐雾难免有点心理压力,不似做贼,也似作弊。但或因毒瘾,或因恶习,或要扮酷,或要刺激,明知其害,仍难戒掉。所谓“已戒多次,可见不难”,既是笑话,也非笑话。
茶虽非补品,却与当归、人参、燕窝、银耳等异曲同工。喝茶看似平常,却清心明目,止渴生津,夏日消暑,冬日驱寒,可己可人,可深可浅。朋友来访,亲人来聚,清茶一盏,当是最好的待客之礼;劳累之时,工作之余,饮茶一杯,则倦意顿消,精神振作;若有闲暇,独品清茗,看书写字,忆旧思人,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无心饮之,其意轻松;有心饮之,其乐无穷。所以,世界三大饮料,茶居其一。中国今有茶艺,日本今有茶道,有艺有道,可知茶是好东西。
酒则不同,既非补品,亦非毒品;既是补品,亦是毒品。说它非补亦补,是因为它多半用粮食、水果等酿成,其色清,其味醇,或红或白,或辣或甘,性烈者如凛凛猛士,威风八面;性温者如柔柔淑女,浓香四溢,如琼浆,似玉露,或曰“酒中有粮”,或称“液体面包”,闻之令人心动,饮之令人体酥,可舒筋活血,祛寒生暖,强身健体,益寿延年,更可欣欣然、陶陶然、醺醺然、飘飘然,晕晕乎乎,想入非非,如出躯壳,如上九天,体会一种人生况味,达到一种至乐境界。说它非毒亦毒,是因为它毕竟类同酒精,迹近迷药,嗜之,饮之过量,便舌硬腿软,意乱神散,原形毕露,丑态百出,累及旁人,滋生事端,有损形象,有伤风化,且伤肝伤胃,伤身伤心,轻者,中者致病,重者送命,真可谓花钱买罪受,无事找麻烦。
酒的这种两面性,古人早有认识。《说文》解释“酒”字说:“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又说:“一曰造也,吉凶所造也。”意即酒与人的好坏善恶吉凶祸福大有关系。所以,古往今来,一说到酒,臧之者有之,否之者有之,爱之者有之,厌之者亦有之。喜欢酒的,说“酒到心头,春满人间”元·无名氏《蟾宫曲·酒》,因此“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而且喝一点还不行,还要“一饮三百杯”,甚至恨恨地、酸酸地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将进酒》;讨厌酒的,则将其列为人生四戒——酒色财气——之首,说“常酒者,天子失天下,匹夫失其身”《韩非子·说林上》,把一切罪过归到饮酒身上,仿佛不仅红颜是祸水,美酒也是祸水。
酒性既如一柄两刃剑,饮酒者的心态自然很矛盾,就好像小孩之于鬼怪,既爱且怕;少女之于恋人,想见又羞;下级之于上级,欲近还远。
一是好奇探险 有此心态的,多为初饮者。他们原知饮酒误事,故而滴酒不沾。但见旁人一饮出世,二饮升天,前后判若两人,沉默寡言的滔滔不绝,谨小慎微的豪放大胆,壁垒森严的洞开门户,懦弱无能的气冲霄汉,道貌岸然的放浪形骸,彬彬有礼的粗俗不堪,便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或挡不住诱惑,或经不起规劝,终于咬咬牙,狠狠心,举举杯,尝尝新。酒一下肚,或气定神闲,或翻江倒海。理智型的也许就此打住,情感型的则可能就此下海。于是,一而二,二而三,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其实,好奇心人人皆备,新鲜感个个愿有,抱此心态,正常得很,但因此而上瘾,得失便只有寸心知了。
二是争强好胜 有此心态的,多为小酌者。他们对酒,可饮可不饮;酒对他们,可有可没有。论兴趣,不过平平淡淡;论酒量,不过二两三两。若在人后,常以酒佐饭肴;若在人前,常以酒论输赢。酒量有限,硬说无敌,要的就是一个面子;明知不行,偏要志气,图的无非几分虚荣。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实力不济,也不希望丢人现眼,所以便心存侥幸,希望对手不胜酒力,先于自己败下阵去。于是,小杯换大杯,二两变八两,越喝越多,越喝越慢,终于脸红脖子粗,嘴乌直,波涌浪翻,山倒海倾。结果,面子丢尽,荣誉受损。他们不知道,真有海量,哪里用得着争
三是鼓劲壮胆 有此心态的,多饮少饮者皆有。他们一遇到紧急情况,不管是面对强手,还是面对顽敌,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既无帮手,又无良策,自己不得不做,却又底气不足,便只好灌它几口,以壮行色。饮过酒,头脑,眼睛发红,身子发烧,脚跟发软,顾不了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远,少了几分智谋,却多了几分勇气,危险不在话下,生死置之度外,于是敢拼敢干,敢打敢冲,虽未必能获取胜利,却表现出一种气势。这时候,怯者的心里,不也会涌出几分自豪感、悲壮感旁人的心里,不也会产生几分敬意、怜意
四是解忧忘愁 即所谓“酒能消闷海愁山”。有此心态的,多半量小。道理很简单:他们饮酒,原是为了一醉解千愁。如果量大,一斤不累,两斤不醉,三斤无所谓,还喝酒做甚那还不如多吃几片安定,来他个一睡解千愁。所以,不论因公因私,因人因事——亡国也好,罢官也好,有病也好,无钱也好;也不论愁大愁小,忧深忧浅——失恋也好,失意也好,相别也好,相思也好,他们喝酒,不是为了饮,不是为了品,而是为了醉。然而,殊不知酒可麻醉一时,不可麻醉一世,酒醒以后,愁还在,忧更深。所以李白叹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没有亲身体验,哪写得出这样的至理名言
五是无可奈何 有此心态的,多为不饮者。他们深知酒性,也无酒瘾,平时以茶代酒,或以话代酒。然而,在酒宴上,或为助兴,或为公关,或为献媚,或为赚钱,或窘于应对,或碍于情面,或受制于人,或有事求人,或要消灾弥难,或要赖账还钱,心里虽老大不愿意,脸上却得挂满,然后硬着头皮,麻着胆子,豁出性命,将酒喝下。开始时,他们心里或许会翻江倒海,但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麻木不仁,只有在远离酒席、远离喧嚣时,或许会感到几分酸楚。这种酒,带着勉强,和着眼泪,伤着自尊,损着人格,其味最差,其情最苦。
六是冷眼旁观 有此心态的,要么与酒有缘,要么与酒无缘。有缘的,平素可畅饮豪饮,席间却深藏不露,或拒绝,或推辞,真实原因却可能是棋未逢对手,将未遇良才,或酒未逢知己,话未遇知音,眼中见人酌饮,心里暗自好笑;无缘的,平素既不涉足,席间更不问津,酒在他们,或如洪水猛兽,或如害人狐精,或如砒霜在前,或如大敌压境,所以在任何场合、对任何对象、听任何说辞,都信念不改,坚贞似铁,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见人酌饮,要么泛起一种道德的优越感,要么浮出一丝宽容的微笑。
七是兴奋不已 有此心态的,多为豪饮者。他们把酒当饭,视酒如命,人称酒鬼、酒徒、酒囊,自名酒客、酒仙、酒龙。他们以饮酒为乐事,有酒则一好百好,无酒则百事不成,故而一顿不饮,即觉难受;一日不饮,即觉无力;三日不见酒,即会要了命。他们可以酒为友、为妻、为子、为父母,故而一饮酒便倾吐衷肠;他们也可以酒为敌、为盗、为偷、为妓女,故而一喝醉便骂骂咧咧。但爱也罢,恨也罢,赞也罢,骂也罢,无非是表达他们见了酒、喝了酒的和满足。
八是自得其乐 有此心态的,多为善饮者。他们饮酒,既无压力,也无目的,既不追名,也不逐利,只是顺其自然,随心所欲。因此,量的大小,自可灵活掌握;酒的好坏,也可用心品尝。他们的心里,未必有所思、有所想、有所悟,只是乐融融、热烘烘,如鸣响箭,如沐春风,如“明月松间照”,如“清泉石上流”。这时,人是酒,酒是人;这时,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独酌》,是“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辛弃疾《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这时,饮用什么已无所谓,皆因“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饮酒》。
以上只是饮酒种种心态之一瞥。但是,即便如此,不也可以窥见饮酒之趣、饮酒之弊、饮酒、饮酒之悲、饮酒之利、饮酒之害、饮酒之美、饮酒之丑了吗
酒充满了矛盾,充满了冲突,充满了戏剧性,也充满了辩证法。由是观之,它远胜烟和茶。它之所以既为人所爱,又为人所恨,不仅因其味其性,更因为从中可见人生,可见人性,可见人心。而饮酒的感觉,自然也就因事而异、因人而异、因心而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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