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皮埃尔·温特(Jean-Pierre Winter),曾研习哲学和法律,随后转向心理治疗,在巴黎弗洛伊德学院师从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83年,他发起成立“弗洛伊德运动”组织,现担任该组织会长。著有《肉体的漂泊》(Payot,2001)和《文明的惊愕》(Pauvert,2002)。
■ 《心理月刊》:在您的诊疗室里,危机有什么表现?
Jean-Pierre Winter:我可以明确地说,这次危机的影响比以前都要来得快:有越来越多的人遇到了经济困难。
■ 那您现在的来访者肯定比以前少……
没有!只不过他们的问题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听到越来越多的人说,他们感到了威胁,觉得近期内可能失业、工资降低;或者担心长远的将来,担心孩子的未来不如自己。以前,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形。我发现,危机让人们动了起来,他们想要更主动地面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同时,每个人都感到了自己肩负的重量,也感到了自己能力的不足,产生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很容易让人觉得什么都不可能。
■ 对此,您如何解释?
近几年来,在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领域,大多数人都感到很多事情是徒有其表。这次危机更让大家意识到,那些管理社会的人,也就是所谓有权力的人和有知识的人,或者拥有两种权力的人(比如部长、企业主、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他们只是装出有知识、有权力的样子。
■ 您想说危机引发出信任危机?
是的。我们可以回想一下阿兰·孟克(Alain Minc)之类经济学家的种种宣言。在过去15年里,他们一直在向我们解释,我们的体制是全世界最好的,我们的社会机制只能如此运作。而现在,我们突然发现,他们的说法跟占星学家的预言没什么两样!除了一点不同,经济学家总是以“科学性”自居。把他们的宣讲和今天的现实一对照,就会证明他们那不容置疑、高高在上的语气简直就是在演戏。
■ 信任危机对每个人会有什么影响?
人们越来越不相信“有知识的人”真的有知识,这让人们觉得自己失去了武装。因为,越是相信引领社会的人徒有其表,人们的不安全感就越大。这种信任危机还有一个副作用,就是人们开始诋毁教师阶层。年轻人在直觉上会觉得,教师传递的知识就如同恋爱游戏,是为了引诱对方而作出的美丽欺骗。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今天的学校里充斥着不断增加的暴力和对教师的不尊重等行为。
■ 所以我们的问题变成坐标缺失……
是的。自由资本主义已经夺走了我们的一个基本坐标——关于国家的坐标。近三四十年来,占据领导地位的说法都建立在1976年诺贝尔经济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的理论之上,这个理论认为国家是万恶之源。他认为,应该让市场和竞争起主导作用,人们可以对此保持信心。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理论的经济后果。在心理层面上,国家这个坐标的消失,会引起象征功能的消失。
■ 就是说?
国家不是物质性的,所以不能“指定”。国家是你,是我,是我们所有的人,以及许多其他元素。所以,国家是一个象征,代表集体意愿。因此,国家会给出限制,界定国民可以做的和不可以做的。如果取消了国家,那就只剩下市场法则,只剩下强者法则和竞争。我们就进入一个妄想型系统,此处的妄想是精神病学意义上的。在这个系统里,发号施令的是只顾自己的享乐主义。
■ 那后果会怎样?会是超级个人主义?
是的。因为国家起着连接个体的作用。国家消失,国民之间就失去了联系。享乐主义就是个人主义: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落自娱自乐。个人享乐主义是有害的,因为它会将死亡冲动、破坏冲动付诸行动。当然,个人不愿意看到自身的死亡,他会以攻击的形式,将这个愿望转向他人。
■ 带有攻击性的个人享乐主义和当前的危机有何联系?
它就是危机的中心!资本主义的原动力是追求享乐,追求积累的力量,它驱使人们不断追求更多的东西。这种追求的结果是,享乐与现实和物质相脱离,变成自给自足的了。在经济领域,这一点很明显。金融领域与生产的实际情况脱离,不再反映实际的工作量。然而,与工作失去直接联系,这意味着与欲望脱离关系。我们在行动、生产和工作,但不再有目标和欲望。在我们生活的各个层面,都能看到享乐和欲望之间出现了断裂。我们每个人都陷入吝啬鬼逻辑:永远要更多的钱财,并且不断地消费。这就是一种带攻击性的行为:消费,首先就是吞噬。可最后,我们对什么都没了欲望。因为欲望是什么呢,欲望不是可消耗的,它的产生离不开缺失,欲望需要不断更新。
■ 既然现有体系出现了这些限制,我们难道不该中止个人主义和暴力吗?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更多的平等,达到赫吉斯·杜勃雷(Régis Debray)所说的博爱。
看看现实吧。你在哪里看到了博爱的群众运动?我只看到一个个反抗的小群体。在企业里,雇员们团结一致,但这种团结并不超出他们的工作领域。
■ 毕竟,我们感到大多数人支持反抗者,帮助他们,同情他们……
是的。几乎所有人都支持他们,不过主要是在家里的电视机前。如果我相信我在诊所听到的,那么正好相反,危机起到了“减轻”的作用。
■ 减轻了什么?
每个人身上都存在死亡冲动,但我们每个人都在尽力抑制这种冲动。突然,危机一来,我们找到了表达自身攻击冲动的合法性。比如,有一位病人,提到因为危机丧失了财富的老板们。他这么跟我说:“他们活该!”还有一位,一说到美国的经济衰退,就开始大呼小叫:“他们就该这样!”即使我们有时有强烈的感觉,想要满足攻击冲动,但我们通常不会表现出来……除非在心理学家的诊所里,或者在危机时刻。
■ 那么,我们离和平,离我爱人人、人人爱我还远着呢……
是啊。赫吉斯·杜勃雷所谓的博爱,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生本能(Eros),它一直在与死本能(Thanatos)做斗争。如果你读过弗洛伊德的《文明及其不满》,你就会知道生本能或者死本能都没有取胜。因为生本能一直与死本能混杂在一起:生本能让我们追求博爱以及与人的联结,但它一直与死本能混淆在一起,以至于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永远都不清楚,我们到底是被生本能支配还是被死本能支配。
我可以讲一个在父亲的服装厂生活的小男孩的故事。睡午觉前,父亲把西服外套套在了一个没有胳膊的塑料模特上。趁着父亲睡午觉的时候,男孩把外套的袖子剪掉了。父亲醒来后,火冒三丈。很多年后,男孩成人了,做心理分析时,他告诉我:他本来是想讨好父亲,他以为父亲看到西服跟模特的身材很搭配会很高兴。所以,在父亲看来富有攻击性的、应该得到惩罚的行为,实际上是男孩的爱的表达,当然这个表达有些糟糕。所以,追求博爱当然好,大家都应该希望生本能取胜。但这种美好的愿望什么都不能保证。作为精神分析师,我听到更多的是致命的、有害的享乐,而不是善良的感情冲动。
■ 在中文和日文里,“危机”这个词也有“机遇”的意思。难道不会物极必反,从坏的情形下滋生出好的、有益的结果吗?
经济学家常常认为负面因素具有创造力。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1883~1950)曾说过:资本主义是一个“创造性毁灭”的过程。但对于世界进程的这种解读,是一种可怕的犬儒主义,也是一种暴力。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打着重新建构的旗号去进行解构。这就让死本能占据了发号施令的位置。没有任何必要这样去看待世界。说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出现了痛苦的天才的形象:这种人认为如果不从自己的痛苦中汲取灵感,他就成不了天才。为什么必须要否定自己或者其他人,才能成为天才呢?相反的例子也有很多:弗洛伊德就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吹嘘过从自己的痛苦中获得过什么灵感,但终其一生他都是个天才。
■ 同意。但既然我们身处危机之中,我们应该尽可能地汲取教训,试着改变心态,不是吗?
当然,就像德国哲学家彼得·斯劳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所说,解决之道就是“改变我们的生活”。这听起来很好,但很难实施,除非满足了一个先决条件:死亡冲动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绝不能忽视这一点,只不过不要让死亡冲动占据统治地位。只专注于充满善意和慷慨的生命冲动,并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就个体层面来说,我想到了一个例子。有一个病人,他在极其严格的天主教教育下长大,后来却成了罪犯。为什么?因为他的教育对他的要求,跟他强行压抑的冲动希望他做的事情,相距太远。
■ 那照您看来,什么样的体制会是一个好体制?
一个会考虑到死亡冲动的客观存在,并对其进行限制,而不是禁止的体制。在最近几年,出现了对于限制和禁止的混淆。所以,我们陷入了可怕的矛盾。比如,我们一面禁止在高速路上时速超过130公里,一面销售时速超过280公里的汽车。这点与我们前面所说的国家的象征功能类似:国家的作用是限定享乐,是在博爱和个人主义之间找到平衡点。
文章来源于互联网,如有版权问题,请联系客服删除处理。
她低着头,缠着衣角,看上去十分拘谨。穿的衣服明显不合体,小小地缚在她的身上,双肘部位还粗糙地缝着两块颜色极不协调的补丁。 这是河北省怀来县境内一个极偏僻的小山村。这里不通公路,没有电话。村民们只依靠山上零散的几颗枣树和杏树勉强维持着生存。这里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