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心理学
因此,麻卡流士这一番见解后来成为基督教神秘主义的一部分,不断地在神秘主义者的言行中表现出来。再后,热那亚的圣卡特琳(St.CatharineofGenoa)的涤罪地狱论(doctrineofpurgatory)就建筑在这一番理论上。罪孽就等于灵魂生了锈,只有地狱之火才可以把这层锈燃烧净尽。
前面所引的观点里,我们还没见“升华”的名称。到了后来,在诗人的歌篇里,接着又在道德家的作品里,我们才确确实实地读到这个名称。而这一类作品说到升华的时候,倒是与宗教的教义并不相干。所谓升华,就原有的意义而言,指的是用热力,把一种质料,从我们普通认为比较粗糙、比较重浊、比较成块状物的状态化为我们认为比较越超、比较轻清的气体状态。这样一个过程好像很有诗意,于是诗人就把它利用,来象征我们精神生活里的一个仿佛相同的过程。在十七世纪初年,他们利用得最多。例如戴维斯(Davies)在他那首《灵魂的不朽》的诗里就有这样一句:“资升华的妙法,变肉体成为精神。”同时,散文作家在宗教和其他方面也抓住这个观念。例如泰勒(JeremyTaylor)在他的作品里说到“把婚姻升华成一个圣礼(sacrament)”。又如夏福兹贝瑞(Shafte**ury)在1711年讲到人生某些淳朴的通则,称人生的方式原是重浊的,但如“借重一种精神的化学,不难升华”而为更高超的方式。又如,到了1816年,皮科克(Peacock)也说到“那种热烈的升华作用就是伟大与力量的源泉”,这样一个用法就和我们现今的用法更相近了。后来叔本华对于这个观念也相当重视。
在性心理学的范围内,所谓升华包括两点:一是生理上的性冲动,或狭义的“欲”,是可以转变成比较高尚的精神活动的一些动力。二是欲力既已转变,就不再成为一个迫切生理上的要求。这样一个升华的观念目前已经成为一部分通俗的心理学识,流传得很广。不过采纳这个观念的人似乎不一定了解所谓升华的过程,即仅就其物理的本义而论,是必须消耗许多力量的,如果进一步而就其比喻的或精神的意义而言,则尤其是言之不难,而行之维艰。“升华”也许不只是个名词,而确实代表着一种由粗入细、由质入文、由生理的冲动变为心理的力量的过程,而此种力量的消耗大致相当于欲力的消耗,而消耗后所获得的满足亦差足以替代性欲的满足。这我们也许可以接受。不过,我们应该承认:这样一番转变,虽非不可能,却是不容易的,也不是亟切可以期望成功的,并且也许不是人人可能,而只是少数神经组织比常人为细腻的人才真正可能。性心理学的作家中,希尔虚弗尔德便轻易不肯接受升华的观念,他主张用另外一个名词来代表类似升华的现象,叫做“性的当量”(sexualequivalent)。他并且否认绝欲的人所产生的科学文艺的作品比不绝欲的人所产生的更为优异卓越。他只承认只有在宗教家和从事剧烈的体力工作的人中,我们才可以找到升华的作用。
不过,弗洛伊德是承认升华的,他甚至准备下一个异常概括的论调,即整个的文明是由一切本能的力量升华而成,而所谓一切本能自包括性本能在内。他指示给我们看,并且用他惯用的口气称:性冲动是最富有可塑性的,教它方也可以,教它圆也可以,甚至于它的对象,我们也随时可以替它转换。他以为各式各样的人中,也许艺术家升华的本领要特别大。
近年以来,学派的人很想对升华的观念作一番更精确的解释,下一个更准确的定义,同时又想把它和别的可以相混的心理过程更明白地划分开来。例如格洛弗(EdwardGlover)就是一位。他曾经有过一度很冗长且细密的讨论。他的议论可以说是属于“形而上心理学”(metapsycho1ogy,大致即心理学的形而上学)的范围,对普通读者未必会引起多大兴趣,不过他的主要结论还是值得参考的。他认为升华的观念虽至今还是模糊不清,我们因而也不便依据它作什么肯定的推论,但只是引用升华的名词,是没有什么不合理的。
不用说,就日常生活而论,我们即使不了解升华的过程,即升华之际,力的转变究属是怎样一回事,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关系。不过,我们应承认,这过程大体上是发生在意识的境界以下的。所以,我们的意志尽管可以跟随它走,却不足以控制它,促进它的完成。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我们不要把升华作用和欲力的改道相混。要应知升华以后,性欲应该不再是性欲,而欲力改道后,性欲依然是性欲,不过另换了出路罢了。我们也不要把升华作用和病态的象征或代用品混淆起来。我们应知不讲升华则已,否则这其中所发生的变化必须是从幽谷进入乔木,而不是从乔木退入幽谷,其中一定得假定着一个更高的文化水准。好比一个患窃恋的人把偷窃的行为替代了性的活动,这一完成决不能叫做升华。要不是因为确乎有人似是而非地提出过这种例子,认为是升华的证据,我们这一段话原是无需说得的。
有几个学派的学者采纳了弗洛伊德的“文明由于性欲升华”的一部分理论,又把它引伸到了极度。如瑞士的一个支派(有一个时期它的代表人物是梅德)认为升华的结果将来可以创造出一个“精神综合”(psycho-synthesis)的局面,甚至一个新的宗教。在这一宗教里,人的灵魂和但丁的一样也被引导着,自地狱进入涤罪所,再从涤罪所入天堂。所不同的是,但丁诗中的向导即诗人到此换了一个医生罢了!
意大利的精神治疗学家阿萨奇奥利(Assagioli)的见解比较要中和得多。他认为如果一方面性欲是过分的强烈,而一方面正常满足的机会又是过分的难得,在这样一个杯水车薪似的太不相称的局势下,升华是有很大价值的。高水平的心理活动和低水平的性欲冲动也许有些因果关系,但阿氏以为如果把一切高水准的心理活动全部推溯到若干单纯的冲动上去,似也是不大妥当的。在实际的治疗方面,他也不太用直接的法,而用他所称的自动升华法(auto-sublimati-on)。他指出:自动升华的结果虽然不能用仪器来量,或在熏满了炭墨的记纹鼓上用忽上忽下的一根曲线表示出来,然而却是一样的真实,一样的有效。他又清楚地指给我们看,一个人要真正获取升华的益处,首先必须纠正他对性的观念决不能再把它看做兽性的表现而引为可耻,因此非力加抑制不可。这种错误的观念存在一天,即一天得不到升华的效果。这自然也是很对的。在他看来,性的冲动虽然强烈,也不难把它和高水准的情绪活动与理智活动联系起来,而转移它的出路。如果能把工作或职业的性质完全改变一下,能完全转进一种真正有创造性的业务,则升华尤易收效,因为艺术的创造和性的升华,关系最深且切。这种关系的究竟,我们目前虽还不太了解,但其存在总是体会得到的。希尔虚弗尔德有次提到西文中genus一词与genius一词盖出一源,前者指生殖,指物类,后者指天才、指创造、生殖与物类是欲力未经升华的结果,天才与创造则为欲力既经升华的效用,与此可以相互印证。阿氏又引歌剧家瓦格纳的巨著《特里斯但》为升华结果的最神奇一例,其通篇作品中都充满着作者对女人维森唐克(MathildeWesendonck)的热烈情爱的火焰,如果作者在实际生活里得以顺利地满足他的热爱,这部巨著便不会与后人相见了。
阿萨奇奥利这些阐论也可以帮着提醒我们,让我们知道升华的功用也正还有它的限制。依据热力学的第二条法则:“没有一种机会可以把所有接受到的热力转变成为工作。只有这热力的一小部分是转变成工作的。其余全都发散出去成为废弃的热力。”如今我们讨论到升华,我们也是把一个有机体当做一件正在运转的机器来看。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总有一部分性的力量要“发散出去而成为废弃的热力”。至于废弃之后究竟作何方式。我们可以存而不论。就是但丁在他写《神圣的喜剧》时,也还有他的妻子和家庭。
弗洛伊德在他的《导论演讲集》中也曾说得很对:“一个普通的人所能吸收的未经满足的欲力的分量是有限的。欲力的可塑性同自由流动性固然很大,但不是人人能始终加以维持或充分加以保留的。因此,升华的结果至多只能消耗一部分的欲力而已。这还是就一般的人而论,如就升华的能力本来不大的人而言,那就更又当别论了。”总之,在一方面,升华的可能,升华的价值,升华的深远意义是值得我们牢记的。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记住:即使升华成为事实,而当其进行之际,总有一部分的性冲动为升华所不及而留剩下来,这种留余的欲力或从比较健全而原始的途径发散出去,或另寻不正常的出路而形成各式的神经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