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料失窃
高二那年，林薇心里那盏灯熄灭了。
起初她以为是累了。连续几个月，她感觉自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教室里笑声炸开时，她只觉得刺耳；同学邀她周末逛街，她找借口推脱；就连曾经让她废寝忘食的素描，也变得索然无味。画笔提起来，又放下，白纸上只留下一个淡淡的铅笔印。
😔
父母不是没注意到。饭桌上，父亲筷子敲敲碗沿：“薇，最近成绩掉得厉害。”母亲盛汤的手顿了顿：“是不是谈恋爱了？”林薇摇摇头，汤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也正好遮住她空洞的眼神。
真正让她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是那盒水彩颜料。
色彩的消失
周末下午，她终于强迫自己坐到画板前。打开颜料盒的瞬间，她愣住了——那些曾经鲜艳的色彩，全部变成了不同程度的灰。朱红成了暗褐，钴蓝成了深灰，柠檬黄成了土色。她挤出一管翠绿，落在调色盘上却是一滩浑浊的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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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眨了眨眼，以为是光线问题。她打开所有的灯，凑近观察，甚至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只有化学品的苦涩，没有色彩应有的“味道”。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总认为每种颜色都有味道：红色是西瓜的甜，蓝色是薄荷的凉，黄色是阳光晒过的棉被香。
现在，它们只是一滩滩灰色的泥。
她尝试着画窗外那棵梧桐树。记忆中的秋天，梧桐叶该是灿烂的金黄与橙红交织，可她的笔下只有深深浅浅的灰。画完最后一笔，她看着那幅死气沉沉的画，突然很想哭，却发现自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第二天课间，同桌周晓晓凑过来：“薇薇，你黑眼圈好重。”林薇勉强笑了笑，没说话。晓晓盯着她看了会儿，小声说：“你知道吗，你最近像个……褪色的人。”
这个词击中了她。
是的，褪色。她的世界正在失去颜色。
🌫️
从那天起，林薇开始悄悄观察别人眼中的世界。她问前桌的男生：“天空是什么颜色？”男生像看怪物一样看她：“蓝的啊，有点灰蒙蒙的蓝。”她抓住路过的英语老师：“老师，您裙子上的花纹是什么颜色？”老师愣了一下，微笑道：“紫罗兰色的小碎花，怎么了？”
只有她的世界是灰的。
寻找答案
林薇开始研究色彩心理学，在图书馆角落翻找发霉的旧书。一本1998年出版的《心灵与色彩》里，她读到一段用红笔标注的话：“当人陷入深度抑郁时，视觉皮层对色彩的敏感度会显著降低，世界可能‘褪色’。”
她在“抑郁”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这不是她第一次想到这个词，但却是第一次在专业书籍里看到它描述自己的状态。
转机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的周四。
放学时突然下起暴雨，没带伞的林薇躲在教学楼门口。同学们陆续被家长接走，喧闹渐渐平息，最后只剩下她和巡视的保安。雨没有停的意思，天空是均匀的深灰色——至少在她眼里如此。
☔
“同学，还没走？”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班主任陈老师，她正要下班。
“没带伞。”林薇简短地回答。
陈老师看了看天色：“我送你吧，顺路。”
“林薇，你最近好像很安静。”
“一直这样。”
“不一样。”陈老师语气平缓，“以前的安静是专注，现在的安静是……缺席。”
林薇心头一震。
“我女儿高三那年，也经历过类似的时期。”陈老师继续说，眼睛看着前方被雨刷不断扫清又模糊的道路，“她说世界像被调低了饱和度。我们带她去看了医生，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医生。开始她很抗拒，觉得那等于承认自己‘疯了’。”
“后来呢？”林薇听到自己问。
“后来她明白了，心理健康和身体健康一样重要。感冒了要吃药，心灵感冒了也需要帮助。”陈老师侧头看了她一眼，“这几个月，你的作业本越来越整洁，但里面的内容越来越少。有时候，完美是一种防御。”
那天晚上，林薇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颜料盒被一个小偷打开，那贼不偷金银，只偷颜色。她追着小偷跑过灰蒙蒙的街道，最后在一条彩虹尽头抓住了他。小偷转过身——是她自己的脸。
惊醒时是凌晨三点。她打开台灯，再次拿出那盒水彩颜料。奇迹般地，朱红色管口有一点微弱的红光。她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小点——真的是红色，虽然很淡，但确实是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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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愣地看着那抹红，突然想起陈老师车窗外被雨水冲刷的世界。也许色彩没有被偷走，只是被一层很厚很厚的灰盖住了。而灰是可以被洗掉的，一点一点地。
微小步伐
第二天，林薇做了一件小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是一饮而尽，而是小口小口地喝完，感受水流过喉咙的温度。然后她又做了一件：对周晓晓说“早上好”，并附上一个真正的微笑。
色彩当然没有一下子全部回来。梧桐叶依然是灰的，天空依然是灰的，但她的速写本上，开始出现一些彩色便利贴。晓晓贴的：“今天物理课你回答对了那道难题！”陈老师贴的：“你的作文构思很独特。”甚至有一天，她发现母亲在她铅笔盒里塞了一张：“妈妈永远爱你”，用的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粉色荧光笔。
💖
林薇开始用文字描述颜色，即使她看不见。“今天的云应该是棉花糖那样的软白”，“枫叶开始红了，像羞红的脸颊”，“黄昏是橘子味的橙色”。她在日记本上写这些描述，仿佛在通过文字召唤色彩归来。
裂缝与光
一个月后的美术课上，老师让大家画“希望”。林薇对着白纸发呆很久，最后用铅笔画了一个透明罩子，罩子里是灰白的世界，但罩子底部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裂缝，一束微弱的光从裂缝挤进来，光中有微尘在飞舞。
“这幅画叫什么？”美术老师在她身边停下。
“《裂缝》。”林薇说。
老师仔细看了很久，轻声说：“很好的名字。裂缝是光进来的地方，对吧？”
林薇点点头，第一次感到鼻子发酸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某种被理解的可能。
放学路上，她抬头看天。暮色四合，天空是深沉的蓝灰色——但在西方天际，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的金光从那里泼洒出来，将云朵染成了淡淡的橙粉色。
那不是幻觉。色彩真的在一点点回来，像潮水慢慢上涨，温柔而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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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从书包里拿出那盒水彩颜料，打开。朱红更红了一点，钴蓝开始有海的影子，柠檬黄像快要熄灭但仍在挣扎的烛火。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知道。心理咨询的预约单在她口袋里，父母的谈话安排在周五晚上，堆积的功课需要补，友谊需要修复。但此刻，站在渐渐降临的夜色里，林薇第一次感到那层透明罩子有了第一道真正的裂缝。
风从裂缝里吹进来，带着秋天特有的、混合着落叶与远山的气息。很轻，但确实存在。
就像心里那盏灯，虽然还很暗，但已经不再往下沉了。它悬在那里，微弱却顽固地，准备重新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