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在慢性疼痛管理中的应用

引言：当疼痛成为生活的背景音

在健康心理学领域，慢性疼痛（Chronic Pain）被定义为持续时间超过3个月（或超过组织正常愈合时间）的疼痛。与急性疼痛作为一种“警报信号”不同，慢性疼痛往往失去了其生物学上的保护意义，转而成为一种复杂的生物-心理-社会现象。根据国际疼痛研究协会（IASP）的数据，全球约有20%的成年人遭受慢性疼痛的困扰。

传统医学模式倾向于寻找并消除疼痛的“病灶”。然而，对于许多慢性疼痛患者（如纤维肌痛、非特异性下背痛），往往找不到明确的组织损伤，或者疼痛程度与损伤程度不成正比。这种情况下，患者不仅承受着生理上的痛楚，更陷入了心理上的绝望。接纳承诺疗法（ACT）在此背景下提供了一个革命性的视角：治疗的目标不再是“消除疼痛”，而是“带着疼痛去生活”，恢复生活的功能与活力。

一、控制的悖论：为什么越想止痛越痛？

在急性疼痛中，回避行为是适应性的（例如，手碰到火炉立即缩回）。但在慢性疼痛中，这种回避机制往往会演变成生活的牢笼。我们称之为“控制议程”（Control Agenda）的陷阱。

1. 行为的回避循环

患者为了避免疼痛，开始减少活动（如不再散步、不再聚会）。短期内，这似乎减轻了不适；但长期来看，身体机能退化（废用性萎缩），社会隔离加剧，导致抑郁和焦虑，反而降低了痛阈（Pain Threshold）。

2. 认知的聚光灯效应

当患者试图“控制”或“消灭”疼痛时，大脑必须时刻监控疼痛是否存在。这种高度警觉状态（Hypervigilance）实际上强化了神经系统对疼痛信号的敏感度。就像你越努力不去想房间里的大象，大象的形象就越清晰。

“如果你不愿意拥有它，你就拥有了它。”（If you are not willing to have it, you will have it.）—— 史蒂文·海斯（Steven Hayes）

二、ACT视角的疼痛管理模型

ACT并非教导患者“忍受”疼痛，而是通过六大核心过程，培养心理灵活性，使患者能够根据价值导向调整行为。

三、核心技术在疼痛管理中的应用

1. 创造性绝望（Creative Hopelessness）

治疗师引导患者审查过去试图控制疼痛的策略（如药物滥用、卧床休息、频繁就医）。通过提问：“这些方法长期来看有效吗？它们让你付出了什么代价？”帮助患者意识到，控制疼痛的努力本身可能就是问题所在。

2. 接纳与扩展（Acceptance and Expansion）

这是ACT处理躯体感觉的核心技术。通过正念练习，引导患者将注意力转向疼痛部位，但这是一种充满好奇、非评判的观察。

• 具体化（Reification）：赋予疼痛形状、颜色、质地。例如，“如果这个痛有形状，它是什么样子的？是尖锐的还是钝重的？”
• 呼吸扩展：想象呼吸可以进出疼痛区域，在该区域周围创造空间。
• 目的：不是为了让疼痛消失，而是为了给疼痛腾出空间，使其不再占据整个心理舞台。

3. 认知解离（Cognitive Defusion）

慢性疼痛患者常伴随强烈的认知融合，如“我是个废人”、“这痛会杀了我”。解离技术帮助患者看清这些只是“想法”，而非“事实”。

• 练习：将“我受不了了”改述为“我有一个想法，告诉我受不了了”。
• 隐喻：将疼痛相关的想法比作收音机里的背景噪音。我们可以带着噪音继续工作，而不必非要关掉收音机。

4. 价值导向的行动（Committed Action）：基于时间的配速

这是ACT在疼痛康复中最具实操性的部分，称为活动配速（Activity Pacing）。

• 痛觉依从模式（Pain-contingent）：痛了就停，不痛就拼命做。这导致“剧烈活动-崩溃-长期卧床”的锯齿状循环。
• 时间依从模式（Time-contingent）：设定合理的活动量（如散步10分钟），无论痛不痛，时间一到就休息，或者时间没到就继续（在安全范围内）。这有助于打破大脑对疼痛的条件反射，逐步重建耐受力。

四、案例解析：从“修理机器”到“园丁灌溉”

场景：探讨疼痛与生活的关系

【平庸的咨询回应】（试图解决疼痛/安抚）

李先生：“这种痛简直像火烧一样，我根本没法出门。医生都是庸医，没人能治好我。”
咨询师：“听起来真的很痛苦。你有没有试过深呼吸或者听听轻音乐来放松一下？也许我们需要找到更好的医生。”
技术注解：这种回应虽然共情，但强化了“必须消除疼痛”的控制议程，且暗示之前的失败是因为方法不对，容易引发患者的无助感。

【ACT视角的优秀回应】（促进接纳与价值澄清）

李先生：“这种痛简直像火烧一样，我根本没法出门。医生都是庸医，没人能治好我。”
咨询师：“我能感觉到那份绝望，李先生。这三年来，你为了扑灭这场‘火’，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对吗？”（验证痛苦，建立联盟）
李先生：“是的，我什么都试过了，没用。”
咨询师：“这正是最让人心碎的地方。你如此努力地想要摆脱它，但它依然在那里。而且，在这场与疼痛的拔河比赛中，你似乎不得不放开绳子另一端的东西——比如你的工作，或者带女儿去公园的机会？”（引入创造性绝望，连接代价）
李先生：（沉默，眼眶湿润）“我已经半年没带女儿去公园了。”
咨询师：“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奇怪的选择摆在你面前：一个是继续待在房间里等待疼痛消失，但可能永远等不到；另一个是带着这个‘火烧’的感觉，但是能牵着女儿的手在公园走上十分钟。你的心会渴望哪一个？”（价值澄清，通过‘如果’绕过逻辑防御）
李先生：“我想陪女儿。但是痛起来怎么办？”
咨询师：“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我们不需要假装不痛。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不是教你如何关掉那个‘火烧’的感觉，而是学习如何即使背着这个沉重的背包，也能一步一步走向你女儿所在的公园。你愿意为了这个目标，尝试一种全新的、可能有点反直觉的方法吗？”（邀请进入承诺行动，建立治疗契约）

技术注解：

1. 咨询师没有提供止痛建议，而是验证了控制策略的无效性（创造性绝望）。
2. 通过隐喻（拔河比赛、背包），将疼痛外化，帮助患者从与疼痛“融合”的状态中抽离。
3. 迅速将话题引向“价值”（女儿），利用价值作为驱动力，促使患者愿意承受暴露于疼痛的不适感（意愿 Willingness）。

五、结语：与不适共存的艺术

ACT在慢性疼痛管理中的应用，本质上是帮助患者重写他们与身体感觉的关系。疼痛可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但我们可以选择不让它坐在主桌上指挥宴会。通过接纳那些无法改变的生理感觉，并承诺投身于那些能够改变的生活行动，患者得以从“等待生活开始”转变为“正在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