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瘾行为的辩证戒除

成瘾的DBT视角：一种无效的情绪调节

在辩证行为疗法（DBT）的框架下，我们并不将成瘾行为简单地视为一种道德缺陷或纯粹的生理疾病。相反，我们将药物滥用、暴食、赌博或其他强迫性行为视为一种“适应不良的情绪调节策略”。对于许多遭受强烈情绪痛苦的个体而言，成瘾行为最初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出现的——它能迅速缓解当下的焦虑、空虚或剧烈的心理痛苦。

然而，这种“解决方案”最终演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它虽然在短期内有效（提供了暂时的解脱），但在长期却极具破坏性（损害健康、关系和自尊）。

辩证戒除（Dialectical Abstinence）：核心概念

在成瘾治疗领域，长期存在着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是“绝对戒除（Absolute Abstinence）”，强调滴酒不沾，一次复发即视为彻底失败；另一种是“减少伤害（Harm Reduction）”，强调接纳现状，减少行为带来的危害，承认复发的可能性。

DBT提出了“辩证戒除”这一概念，它是上述两种观点的辩证综合。这听起来似乎自相矛盾：我们如何能既要求“绝对戒除”，又同时“预备复发”？

这就好比一名奥林匹克短跑运动员：

• 赛前心态（绝对戒除）： 运动员在训练和起跑线上时，必须抱着“我要赢下每一场比赛”的绝对信念。如果他想着“反正我可能会输”，他就失去了全力以赴的动力。同样，在成瘾行为发生前，我们必须承诺100%的戒除，不留任何余地。
• 跌倒后的心态（减少伤害）： 如果运动员在比赛中不慎摔倒，他不能躺在跑道上痛哭流涕或直接退赛。他必须迅速站起来，跑完剩下的路程，并分析摔倒的原因。同样，一旦发生复发（Slip），我们必须立即切换到“减少伤害”模式，防止一次滑落演变成全面崩盘。

成瘾思维的三种状态

为了更好地理解辩证戒除，我们需要识别三种不同的思维模式：

禁欲违背效应（Abstinence Violation Effect, AVE）

为什么传统的“绝对戒除”模式有时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这与心理学上的“禁欲违背效应（AVE）”有关。

当一个承诺“永远不再吸烟”的人抽了一口烟后，如果他持有的是非黑即白的观点，他会产生强烈的羞耻感、内疚感和自我厌恶：“我全毁了，我是个失败者，我无可救药了。”

这种强烈的负面情绪（羞耻感）反而成为了新的痛苦源，促使个体为了逃避这种羞耻感而进行更大规模的成瘾行为（“既然已经破戒了，不如抽完这一整包”）。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破罐子破摔”。

辩证戒除正是为了打破AVE效应：

• 复发前： 坚定不移地承诺戒除（防止随意的尝试）。
• 复发后： 彻底接纳已发生的事实，不评判，迅速止损（防止羞耻感引发的全面崩盘）。

具体操作策略

1. 烧毁桥梁（Burning Bridges）

这是一种属于“绝对戒除”范畴的技术。在清明心（Clear Mind）的状态下，主动切断所有通往成瘾行为的路径。这不仅仅是依靠意志力，而是通过环境控制来辅助。

• 告诉毒贩或酒友不要再联系自己。
• 删除手机里的相关联系人。
• 公开宣布自己的戒除计划（增加社会监督）。
• 扔掉所有的成瘾物质和器具。

2. 建立新的强化社区（Community Reinforcement）

成瘾行为往往是在特定的社交圈子中被强化的。辩证戒除要求个体寻找并融入那些不进行成瘾行为的群体。这不仅是为了避开诱惑，更是为了体验“没有成瘾行为也能获得快乐和归属感”。

3. 适应性否认（Adaptive Denial）

通常心理咨询反对“否认”，但在成瘾冲动强烈时，一种特定的“否认”是有效的。即告诉自己：“我不需要这个，我没有这种渴望。”或者推迟满足：“我今天不喝，明天再说。”这种策略用于度过最强烈的冲动浪潮。

案例实战：从复发中辩证回归

背景： 来访者小张（30岁，酒精依赖）在坚持戒酒一个月后，因工作压力巨大，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今天来到咨询室，充满了羞耻和自我攻击。

场景一：平庸的咨询应对（强化了羞耻感）

小张：（低头）老师，我搞砸了。昨晚我喝醉了，我真是个废物，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咨询师：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上周不是才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吗？你为什么没有用STOP技术？你知道这对你的肝脏伤害有多大吗？

小张：我知道……我就是控制不住。对不起。

咨询师：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需要对自己负责。如果你不能遵守承诺，我们的咨询很难进行下去。

【技术注解】： 咨询师采用了评判性的态度，强化了来访者的“全或无”思维。这种指责会加剧小张的羞耻感，极有可能导致他离开咨询室后继续饮酒以麻痹这种“我是个失败者”的痛苦。

场景二：优秀的DBT咨询应对（辩证戒除的应用）

小张：（低头）老师，我搞砸了。昨晚我喝醉了，我真是个废物，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咨询师：（温和且坚定）小张，先停一下。我听到你昨晚复发了，而且现在感到非常自责。深呼吸。告诉我，你现在还在喝吗？

小张：没有，今天早上醒来头痛欲裂，我就过来了。

咨询师：很好。这就是“辩证戒除”中非常关键的一步。你虽然摔倒了，但你没有躺在地上不起来，你今天依然选择了来到这里。这说明你并没有完全放弃，对吗？

小张：可是我破戒了啊，这一个月的坚持不都归零了吗？

咨询师：这正是我们要小心的思维陷阱。这一个月你大脑神经通路的修复是真实存在的，并没有因为昨晚的一次而全部消失。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审判昨晚的你，而是看看现在的你能做些什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做一个“行为链分析”，看看昨晚发生了什么，以便我们能修补那个漏洞吗？

小张：（抬起头，眼神稍微放松）你是说，我还有救？

咨询师：当然。我们现在的目标是“重新上马”。昨晚的事实我们彻底接纳（Radical Acceptance），它发生了。但对于下一分钟，我们依然坚持“绝对戒除”的目标。来，告诉我，昨晚拿起酒杯前的一瞬间，你感受到了什么情绪？

【技术注解】：

• 去病理化与去羞耻化： 咨询师没有指责，而是肯定了来访者“回来咨询”这一健康行为。
• 打破AVE效应： 纠正了“归零”的认知偏差，强调之前的努力依然有效。
• 辩证平衡： 既接纳了复发的事实（不评判），又立即转向了解决问题和重新承诺戒除（改变）。
• 行为链分析铺垫： 将重点从“我这个人有问题”转移到“我的应对策略出了漏洞”，这是解决问题的导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