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导中,分析来访者早期脱落的原因,通常会聚焦个案的动力议题,却往往忽略了一个背景因素——文化。历史影响和社会建构,是我们理解集体潜意识的重要途径,病耻感的产生,从根本上说,是场误会。
病耻感
“神经病”这个词在中国由来已久。它甚至跟精神健康没啥关系,在临床上指周围神经系统病变。这个词作为骂人的话被广泛使用,带着深深的羞耻感刻入集体潜意识。“脑子有病”是从根本上否定这个人的想法、觉知、判断,意味着一个人存在没价值。西方社会的愧疚感强调“人生来有罪”,东方文化的羞耻感则是“我就不配做个人”。
相比于脑袋有问题,我们更容易接受身体出现了病变。上个世纪60、70年代,“神经衰弱”(Neurasthenia)成了门诊单子上的高频词,失眠、抑郁、焦虑、恐惧、厌食、烦躁、疲惫、注意力不集中、耳鸣、幻视幻听…符合神经衰弱的症状描述可以高达50多种。神经衰弱就像一个垃圾桶,什么症状都往里面扔。
大量抑郁症、焦虑症、精神分裂和强迫症的患者,被作为神经衰弱对待,开具同样的药物、施加同样的疗法。即便1980年的DSM《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中已将“神经衰弱”条目删除,这一诊断依然被国内医疗系统广泛使用。甚至到今天,这个已被其他国家摒弃几十年、概念模糊、目标不明的诊断名称,仍在被一些医院沿用。
相比于承认心理有疾病,神经和衰弱两个词的组合,更有一种革命意志不坚定,劳动疲惫的意味。这暗合了人们掩盖羞耻感的需要——坚强点,别那么脆弱。似乎只要意志坚定,就能够战胜衰弱的神经。神经衰弱的百度贴吧里,弥漫着一股弘扬正能量、不许脆弱、锻炼意志驱散病魔的氛围。
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精神疾病的污名化依然深重顽固。人们宁愿相信躯体病了,也不愿承认情绪有困扰,这样的病耻感也促使世界各国医疗人员一再修改诊断名称。例如,精神分裂症就在日本更名为‘统合失调症’。翻译名称的演化,对于个体集体的认知有着深远意义。作为近几十年引入中国的新事物,自然容易被误解。
心理咨询的误区
误区1:做心理咨询=精神有问题
去看心理咨询,很容易被认为精神有问题。来访者可能不敢告诉家人,害怕告诉单位,怕遭到异样的眼光和排挤。揣着‘我有病’想法的来访者,会将心理咨询的过程,体验为‘治病’,将咨询师视为‘医生’或‘服药’,生怕自己产生依赖,对于自己在咨询这件事充满羞耻,稍感减轻就会‘逃入健康’。
误区2:做心理咨询就是找解决办法
更多的情况,来访者一股脑把成长背景、现状困扰全盘抛出,然后双手一摊,问咨询师要一个解决方案。‘你就告诉我几次能好’‘我该怎么办’。这种买卖商品式的观念背后,可能是无法与情绪连接的内在,及减少挫败感的迫切需要。
在这个时候,我通常会问对方,你认为‘好’的定义是什么?获得一个快速的解决办法对于你的意义有哪些?很多时候,来访者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咨询师给出一个正确答案,而是在表达陷入情绪困扰的焦灼,及渴望被听到、被理解这些痛苦的需要。看到这个人,抱持他的焦虑;陪伴这个人,理解他的痛苦;如此反复、经年累月,人内心的力量才能逐步释放,慢慢成长。
误区3:长期咨询是因为自己太弱
羞耻感像一只寄居蟹,有时钻进‘不自信’的壳里,有时爬进‘我没救了’的螺中。临床上的病耻感往往不会单独存在,以动力学取向的心理咨询为例,即便知道成长是个长期过程,人格结构的调整要循序渐进,很多人依然会走到某个点就需要停下来。自我攻击+病耻感、依恋困难+病耻感、控制需求+病耻感、强迫重复+病耻感、关系焦虑+病耻感等等,诸多议题加上了病耻感,都会加重糟糕的体验。
有时,来访者将这些感受无意识投射给咨询师,有时是通过斩断关系来回避这种体验。必须承认,咨询的过程会唤起过去的创伤感受,也会激发很多原始的情感需求。这些需求和感受如果仅用理性处理,很难让来访者感到被理解,而作为咨询师又不能突破设置,做一个完美的‘妈妈’去满足来访者婴儿般的需要。面对这种失望(有时是恼羞成怒),来访者可能要关闭感受通道,隔离这种体验。长程的咨询至少说明,这段关系经历了风吹雨打,足够牢固也足够安全,更能为来访提供成长的空间。
心理咨询之“不”
心理咨询不能治疗精神疾病
《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规定
由上可知,心理咨询师无法作为医生‘治疗’来访者,而仅仅是提供非药物的谈话咨询。心理咨询师也无法进行精神障碍的诊断、开具药物等。换言之,来到心理咨询的人,并非具有精神疾病的患者,而是健康谱系的普通人。谁都有生活中过不去的坎儿,在这个时候寻求专业帮助,跟‘脑子有问题’没有半毛钱关系。
心理咨询不适于所有人
常被问到,找你咨询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我会回答:跟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啊!其实,每当我们在揣测咨询者是一些“特别”的人时,都在无意识勾画“他者”的概念。建构一个标准,然后通过划清界限,将自己不想承认不愿看到的,丢到外面去。‘这些问题是这群人身上的,不是我的’。这种贴标签和分类的方式,是人类对立、歧视的根源,通过这种方式,好像感到某种安全、某种优越、某种幸免。但,这样的分类,也牢牢锁住了我们自身,限制我们全面了解自己,阻止人的成长和改变,甚至无法发出求救信号。
心理咨询并不适于所有人。负责任地说,心理咨询其实挺‘挑’来访者的。首先,一个人需要有不错的社会功能,稳定持续的收入,可以支付每周至少一次的咨询费,还要坚持出席每次咨询。其次,这个人需要有足够的自知和自省能力,愿意主动觉察自我,积极在咨询中探索自我。再者,这个人还不能处于危机状态或者自杀自伤的风险之中(如果有则需要危机干预)。我的朋友看了上面几条后感叹:‘功能稳定、有经济能力、主动积极、不冲动不伤害,这标准都够找对象的了’。
简单心理发布的《2020大众心理健康洞察报告》显示,由于目前国家二级证的持有者们普遍缺乏专业训练、执业能力较弱,能够实际从事专兼职心理咨询工作的人员仅3万-4万人,而执业精神科医师仅2.77万人。一个咨询师从系统性的学习训练,到成为较成熟的咨询师,至少要5-10年,而成熟咨询师,依然要不断学习、提升、接受督导和定期培训,这期间精力、时间、财力的投入是一项巨大的工程。相较于我国人口总数,能够适合心理咨询的人,可能真的算“小众”。
那么,低收入、社会功能不足的群体呢?遗憾的是,这方面的缺口和空白非常大。各级医院和社区能吸收转化一大部分,公益组织和热线福利机构也可以消化一部分,更多人的心理需求通过自我调节、查找资讯、阅读相关书籍来获得支持。未来,这方面需要依靠我们的国家建立和投入心理支持的岗位及培训,鼓励更多社区人员参与到心理服务队伍中来,将心理咨询纳入医疗保障体系,改善目前咨询需要全部自费的困局。疫情之下,抑郁焦虑的情绪弥漫,也让我们重新思考人类与痛苦的相处,是否有更多可能。
心理咨询不能改变过去
看到过去,再次体验原生家庭的各种苦,却不能改变过去,那我咨询它干什么?这是很多来访者都会有的疑惑。的确,过去无法被改变(那些声称可以逆转记忆或催眠根除过去的都是不负责的)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父母皆祸害’‘生活将我变成这样’,并不会将我们带向任何地方,挖掘深层的痛苦并非咨询的目的。借用同行的一句话,心理咨询的过程,是去体验过去经历而未经验的部分。
小时候,你碰伤了膝盖,当时的环境不够安全,也没有人进行专业的呵护,这块伤就这么长上了,有时可能跌跌撞撞新伤复旧伤,但就这么长大了。现在,你可能感觉到这个部位隐隐的不舒服,走起路来也时不时受阻,说明这些伤口并没有完全地长好。
咨询的过程,就是在一个足够安全的环境下,由经过专业训练的人,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和你一起重新处理这些伤口。有时候揭开一处,流血流脓,疼痛并非我们的目的,却是必经的过程,太疼了我们可以停下来,停下来也有意义。在你可以承受的节奏中,用你和咨询师的关系去慢慢处理这些伤口,有些部位能够重新长一长。虽然可能一辈子带着疤痕,但经过这个过程,你会更了解自己,也会变得更有力量。过去虽然不能改变,却可以在关系中将影响减弱,进而让人拥有更多自由和选择。
心理咨询不会保证效果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路啊,多少次,我听到来访说‘这种煎熬多久是个头啊’。踏上心理咨询的路,就像踏上了一条求知求真的自我旅途,咨询师、咨询机构、咨询平台,都无法承诺你这条路最终会达到什么效果。咨询的进程和深度,往往取决于来访者而非咨询师。更多时候,我会陪着来访者在这漫长黑暗的隧道中摸索,我们彼此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我会对来访者说:踮起脚,我能看到隧道尽头有光。
在经年累月的工作中,我亲眼见证了人的蜕变,从刚刚走入咨询室那种呆板、僵化、拧巴和缺乏生气的状态,变得越来越真实、鲜活、灵动、整合。改变在润物细无声的状态下发生,往往过几年一回头,对比曾经那样和现在这般的自己,彼此都很感慨。
心理咨询不一定能成功
我的督导Dr. James Fisch说,在他60多年的临床工作中,始终有两个问题萦绕脑海:In the end, what makes a person change? And what changed? (是什么让一个人改变,又是什么改变了)
他讲过一个个案A女士,A在20多年的咨询中,每次来和走都不打一声招呼,永远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时间一到立马起身,咨询师请假一次,该来访就会消失一个月,再以各种行动化的方式回到咨询中。20年来,A这些表现并未改变。Dr. Fisch曾将A作为一个失败案例提交给波士顿的一个精神病学研究中心,因为A的人格结构、核心冲突、依恋议题在过去20年中,并没有大的改善。研究中心经过慎重评估,将该个案退了回来,理由是:虽然A在这些方面没有明显变化,但这仍不是一个失败的案例。因为在过去20年中,A不再感到生命无意义或想要自杀了。
心理咨询不一定能成功,甚至在尝试了各种可能后,咨询师和来访者都感到无法达成咨询的愿景。但这种经年累月的陪伴,有着特殊的意义。也许是相伴走了几步,也许是一起走了一段路,有的可能是几年,有的可以是几十年。不论过程长短,咨询师陪伴的时光,两个人相遇的瞬间,渗透进彼此的生命(是的,来访者对于咨询师也是有影响的,不承认这一点关系就不是真实的)而后的岁月里,来访带着咨询师这部分人格,继续走自己的人生。这可能是一个人这一生中最特殊的一段关系,也可能是除父母、配偶外,最深的一段影响。
心理咨询究竟是关于什么的?
如果你看到这里还不打算放弃。那么也许,你真的适合心理咨询。
Patient一词直译过来是病人,但如果我们看看这个词的词根,就会发现它原本的含义‘People who suffers’ (历经痛苦之人),我们都是Patient,不是吗?就像我的来访者说:‘人不是生来有罪,人生来就是受罪的’。在人生皆苦的背景下,心理咨询其实暗含着一种‘内观自己,明达自制’的生活方式。
心理咨询,是关于如何活更好的。
进入咨询的来访者,很多是连滚带爬长大的,伤痕累累却发展出了足够的社会功能。他们可能拥有较好的学习思考力,较强的生存能力,以及看上去不错的关系,甚至可能在某一两个方面有过人之处。但,内心始终有一处是空的,像黑洞一样,无论外在做什么、获得什么,都填不满。这种空,或者说,人生的无意义感,让一个人最终选择去面对自己。所以,相对很多一辈子不愿看清自己的人,走入咨询室的人,是人生的勇士。
我常对来访者说:咨询中的这些收获,最要感谢你自己。是你在过去那样的境遇中,保存了自我;在长大的过程里,发展出了足够的能力;以及在成年后有余力关照自己,是你将自己带入了这间咨询室;选择相信这段关系。也是你,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努力了解自己,不断尝试和体验,才使得改变得以发生。而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空间,和一段人与人的关系。你让自己证明了,你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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