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健康 · 12/29/2021

夜宿西塘

    一
  这世上,有些喜欢,是猝然降临的。也许只是一个回眸,也许只是一声轻叹,那种懂得,便入了心入了肺,仿佛前世今生的约定。
  就像我对西塘的喜欢。
  烟雨。小桥。静泊的乌篷船。幽长的廊棚。粉墙黛瓦的房。初见它,是在一本画册上。只一个照面,我就立马喜欢上了,那份烟雨江南的婉约,让我念念不忘。
  今夏的一天,终寻得机会,得以奔向我心中向往的西塘。
  不认识去西塘的路,看地图,只知道它离苏州不远。小小的“西塘”二字,小蚂蚁似的,淹没在大大小小的城市名字中。旁边只若有若地引着一条小红线,是不起眼的乡村路吧?
  和爱人一起,开了车,一路奔了去。这一开,就一直开到嘉定去了。停车问人,居然有人不知道西塘。心里面挺替西塘叫屈的,那个有着千年底蕴的地方,应该是名扬四方的啊,怎么竟有浙江人不知道!但旋即再一想,我又为西塘高兴了。它应是内敛的,不事张扬的。唯其如此,才能保持它应有的宁静。它是世外桃源。
  兜兜转转,走了不少冤枉路,在临近黄昏的时候,我们才到达西塘。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我在心里面暗暗狂喜着,我终于,终于,可以在一个古镇留宿了。这是我盼望已久的事。

    二
  在西塘找住宿的地方,极容易。随便走进一条弄堂,随便敲开一家门就是了。
  接待我们的是一家子,年轻的夫妇,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身后跟着一条黑底子白花的小狗。小狗见了人不咬,挺亲热地摇着尾巴。
  三张笑脸对着我们看,问一句,来了?仿佛你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是出远门刚回来了。
  心,不由地一暖。我们笑,是,来住宿呢。
  好啊好啊。男主人热情地把我们引进房间,房间里有雕花的老式床,老式的梳妆台,还有老式的桌与柜子。
  我对老式梳妆台很感兴趣,跳过去看。正中央一面镜子,镜子两边,各一个雕花的小抽屉,里面应是放胭脂和首饰的吧?回头问正笑眉笑眼看我的男主人,这是什么时候的?男主人笑答,清代的吧,祖上留下的。
  这一笑,一百多年的光阴就过去了。想当年,一定是个穿着盘扣对襟衫的女子,对着这面镜子梳妆。她的容颜,是否也如花一样盛放?
  一念想,已半痴。女主人奉上茶来,笑说,在我们西塘,像这样的古家具,家家都有几件的。
    下一页:古镇寻幽
    三
  扣上门,到街上去闲逛。
  因不急着走,便有了气定神闲。施施然地穿街过巷,俨然就是这古老集镇上的一员。
  临街的房,各个开着一些店铺,卖些古色古香的物件。你打门前过,摸摸这件,抚抚那件,可买可不买,悉听尊便。他们更多的是展览,好东西不藏着掖着,留给大家看。他们的脸上,是与岁月同在的,从容和闲散。
  最令我惊奇的是木雕。一幅幅山水和人物,栩栩如生在一块简陋的木头上。木头挂满一屋,一屋的典雅。主人不在,在对门聊天儿,遥遥递过话来,你们随便看哦。回头,相遇到他的笑,亲切中,竟透着熟稔,仿佛是相识很久的故人。
  年老的阿婆,坐在自家门前纳凉。与对门的阿嫂聊着家常。我们停在她们身边听,只听得吴侬软语入耳来,却一句没听懂。没关系,那是懂的。她们抬眼看着我们笑,笑容质朴得一如老街上的青石板。
  我在门口往里探头,很想知道那幽深的厅堂后面还有什么。年老的阿婆冲我们笑,操着半生的普通话问,要看的哦?进去看看,没关系啦。我就不客气地迈了进去。厅堂后面,居然还有房,屋里摆设着旧式家具,简单、干净。再过去,就是河了。沿河有回廊,有栏杆半倚,红灯笼在屋檐下垂挂。隔河人家,也是这样的粉墙黛瓦与回廊。房屋倒映在水里,随便一溜眼,都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水墨画。
  转身出来,再进一条弄堂。弄堂幽长幽长的,仿佛是拉长的一个梦。时光在此停住,千百年来,都是这般模样。据说这样的弄堂在西塘有二百多条呢。弄中套弄,才走过一条,又拐入另一条,一样的幽长,一样的沉静。条条里弄,都各有各的故事与传奇。
  最出名的要算石皮弄了。地上所铺石板极薄,仅有3厘米厚,像人的皮肤,所以得名。此巷长而窄,仅容一个人走,这个人还必须是身材适中的。若是胖了点的,怕是难过去。想来古人对身材一定重视得很了。呵呵,这是瞎想。
  石皮弄傍着王宅,因太晚了,过了王宅放游客进门的时间。我们只能在门外隔了高高的围墙想象,当年那家姓王的大户人家,一定是极气派的。这时,旁边刚好来了两个游客,一个好像到此来过多次,熟门熟路的,在充当解说员呢。我于是听到了有关石皮弄的故事。说这样的里弄当初建出来,是供男人走的,喻为头顶天,脚踩石板。而另一边对应的还有一条里弄,上面全部用瓦当挡住了天日,是供女人们走的。那个时候,女人们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莞尔。我跑到另一条里弄去,因夜幕初降,弄堂里深不见底。抬头,望不到一丝天空,上面遮盖得严严实实。我一脚踩进去,听得见岁月在脚底下如暗流汹涌。有三寸金莲从上面拂过啊,岁月无边,她的心是空的,脑袋是空的,只做着那个听话的木偶。花开寂寂,花落,亦寂寂。我一步一步,走得心虚,再走不下去,猛回头,跳出里弄。爱人在弄堂口笑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回两个字:寂寞。
  便很庆幸了,我不是古代的那个女子。再繁华的深宅大院,我也不要。我要的,只是做一个人的自由,抬头,就可以看见天日。
    下一页:吴根越角
    四
  西塘的廊棚,是古镇的一大特色,那是从街面房屋延伸至河边的一层斜斜的屋面。那样的廊棚,在别处或许可见一二,但有近千米之长的,怕只有西塘了。
  关于廊棚,有不同版本的传说。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助己又助人的故事。
  西塘有“吴根越角”之称,在古时候,是一个商贾往来云集的地方。某一年的某一天,一个儒商,来到西塘。当夜逢雨,他躲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雨太大,为了避免淋到雨,他突发奇想,在檐下搭成一棚。翌日早晨,那家主人打开门看到外面儒商搭的棚,很是喜欢。把商人热情请进家,好茶好饭招待着,买来上等木材,让商人给他建棚。后来家家争着效仿,纷纷买了木料把商人请进家,建成蔚为可观的长廊。家家相连,再不怕日晒雨淋,又方便了往来的商贾行人。累了,他们就在廊下歇着,看着河里船只往来,一杯清茶,可以度过半天悠闲时光。
  沿着长长的廊棚走,走过送子来凤桥。夜幕一点一点落,廊前的红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来。我们肚子走饿了,随便相遇一家,对着敞开的屋门问,有吃的吗?那家女主人风一样从里面走出来,一边应声道,有啊有啊。
  于是,搬了桌椅,放到廊棚底下,伴了河坐。风景绝好,头顶上就是一盏悬着的红灯笼。河水细碎地流,岸上的房屋的倒影,跟在后面细细碎碎。主人家问,想吃什么?我说,来点你们这儿的特色菜吧。女主人就笑,雪菜烧小鱼吃不吃?煮毛豆吃不吃?还有清水煮河虾。我听得眉毛眼睛都在笑,连连说吃。是喜欢了。
  一会儿,菜上来了。味道极好,我们一边慢慢吃,一边四处张望。有孩子在廊棚下唱歌。有狗在撒欢。有邻人走过我们桌旁,低了头看一下我们桌上的菜,嘴里面笑着说,是雪菜烧小鱼呀。不远处的石拱桥上,三三两两的,坐着一些纳凉的人。他们是否在说些典故?不得而知。
  忽然一片乌云来,雨跟着就来了。好一阵劈里啪啦。一座古镇,霎时,淹没在烟雨中。不怕,有廊棚呢,我们稳坐如山。
  女主人出来好几次,安慰我们,没事,雨一会就停的。果真的,眨眼工夫,雨息了。身后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我喜欢下雨呀。心中一动,这样的女孩,长大了一定柔情似水。也难怪,这样的地方孕育出来的女子,气质是镶嵌在骨子里的。
  而我,有好一刻是恍惚的。我觉得,我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在千年的烟雨里。

    五
  不舍得去睡。
  执意要到一座桥上去坐。那座桥,叫环秀桥。
  夜了,行人渐稀。古老的西塘,要睡了。
  这个时候,坐桥上,凉风习习。一个世界静止在这里,有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远观过去,是一条红灯笼的河,渐渐流淌着的岁月之河,泛着金粉的光芒。仿佛游着的鱼,快乐、安详。
  听人介绍说,历史上的西塘,几乎没出过什么达官贵人,有的只是寻常百姓,要不就是一些商贾世家,做做小生意。有了钱,就在这儿建房,伺弄伺弄花草,抚琴吟诗作画。所以,西塘多的是一些民间艺人,像那些木雕竹雕作品,都出自他们自己之手。他们满足于过那种安居闲落的日子。
  到底明了0西塘那从眉眼里透出的淡定与从容,透出的宠辱不惊,是从何而来的了。它是与生俱来的啊。
  我想,大起大落是一种人生,平平安安过日子,未尝不是另一种人生。只是,在当今社会,能安得下心来过寻常日子的,能有几人?
  有乌篷船从灯影深深处缓缓摇来,搅起一河碎碎的波光灯影。我定定望着那一河的水,望着两岸画中的人,画中的房子,一切红尘喧嚣都遁去了。此刻,唯有夜的西塘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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