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那边,聆听风玲的女孩

记忆里,那是深秋一个凄清的黄昏,天冷冷地下着雨,还有寒风呼啸着从秃秃的枝头掠过。像一只迷路的羔羊,我在小城冷清的站台上久久地徘徊,背后清空了课本的书包里除了几件衣服,只有一本三毛的《撒哈拉的沙漠》。车很快地来了,恋恋地回望一眼雨幕里落寞的小镇,我义反顾地踏上那列南下的火车,开始了流浪生涯。那一年我15岁,一个涩如青果的年纪。

和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我在书桌上给父母留了张纸条,告诉他们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必来找我了,将来我会回来看他们的。我不知道父母是否会找我,也许不会。几年来,他们为了那桩岌岌可危的婚姻,谁都没再关心过我。偶尔关注的眼光也是落在成绩单上,像医生翻看化验单似的解读着我学习与品行上的好坏,然后是训斥。

大海一直是我的向往,于是我去了厦门,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在那里,我有一位在工厂打工的笔友。一年多来,是他收容了我所有的快乐与不快乐。

带着长途旅行的疲惫辗转找到朋友所在的厦门海沧时,已是黄昏。然而,当我怀着归家的心情敲开朋友的房门,一个老头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继而用同样冷冷的声音告诉我,朋友已在一个星期前搬走了。

颓然地走出小巷,天色已暗。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身上只剩下12块钱和几枚硬币,我不知道脚下这陈旧的小街会把我带往何方。

有一刻,我猛然想起表姐就在邻近的一座城市上班。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凭着记忆拨通了表姐的电话。然而听到的却是一阵难懂的闽南话,然后是冷冷的呵斥。

就在我黯然神伤的时候,电话亭的另一侧发生了让人心惊的一幕:一个男子突然蹿到正在打电话的女孩身后,飞快地拔下她的电话卡,兔子般闪进旁边的工地里去了。女孩吓了一跳,木然地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存余悸。看着女孩焦灼无奈的样子,我默默地把手里的电话卡递给了她。打完电话,女孩又一次谢过我,匆匆地走了。想着刚才的那一幕,我有些害怕,匆忙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瑟瑟的秋风卷着街上的落叶,呜咽着从我脚边掠过。沿街的小店也渐次关了门,原本就冷冷清清的小街愈加显得阴森恐怖了。我不禁心慌起来。最后,捏着口袋里的12块钱,我走进了一家廉价的小旅馆。可是因为没有身份证,旅馆也不让登记。望着门外阴森森的小街,我只好央求那位服务生让我住上一晚。她犹豫了片刻,走到里屋找领班商量。很快她找来了领班,我不禁惊呆了——来的竟是电话亭遇见的那位女孩。女孩也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什么,柔声地问我是不是和父母怄气,从家里逃跑出来的。我犹豫了一会,便把事情全都告诉了她。

女孩带我吃了晚饭,然后领我到一个狭窄但素雅的小房间。那晚,望着墙上相框里那浅笑着的女孩,我慢慢沉入梦乡。几天来,我第一次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见自己成了一个浪迹天涯的水手。

第二天,女孩请假带我去了鼓浪屿。我们赤着脚走在阳光晒暖的沙滩上,兴奋得像快乐的孩子。我们牵着手一起追逐着退潮的海水,潮水退到了尽头,又哭喊着往回逃,一遍又一遍。看着她红润的笑脸上亮晶晶的汗水,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后来我们都跑累了,一起坐在一块黝黑的礁石上。金黄的夕阳渐渐沉下去,一切都镀了层郁重的明黄,起起伏伏的涛声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凄凉。女孩凝望着波光潋滟的海面,幽幽地告诉我许多她的往事。有一刻她指着对岸告诉我,许多年前她有一个梦想,就是考进那所海边的大学,像冰心一样做个“海化”的女孩。为了这个梦想,17岁的她做过保姆,做过工地的小工,甚至还在一个小煤矿做过矿工。但为了不使弟弟妹妹失学,她最终还是离开了学校,告别了故乡,来到了这座繁华的都市……

女孩回过头来,我这才发现她眼里早已漾满了晶莹的泪水。她要我回学校好好读书,只有这样将来才不会恨自己。我的泪也倏地流了下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后的一天,女孩为我买了回家的车票。人头攒动的站台上,女孩牵着我的手寻找车票所在的车厢。一路上,我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强忍着眼中滚涌着的泪水。当我踏上车梯而女孩却在入口的地方停了下来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奋力地回过身向她张望,但不断涌入的人流推着我,一步一步地,女孩微笑的脸淹没在攒动的人头里。

就在火车要开动的时候,我又看见车窗下向我招手的女孩。她不知从哪里变出只小风铃,让我挂在身旁的车窗上,说这样路上我就不寂寞了。我挣扎着探出窗外告诉她,我会想她的,明年我要来看她。女孩笑了,告诉我:别再逃学了,如果想我你就说给它听,我就知道了。我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可火车徐徐开动了。我的心突然一酸,泪水又禁不住悄悄地流下来……

回到学校,我开始给女孩写信。那座遥远的海滨城市,成了我最想念的地方。

高一那年夏天,女孩的信突然断了。我连连写信催问她为什么不理我了,可依然音讯全无。一个月后,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厦门的回信,一个陌生的笔迹告诉我,一个多月前女孩出了意外,去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再不能给我写信了。握着信我只感到一阵晕眩,脑海里一片空白,许久泪水才缓缓地流下来……那个曾经携着我的手在海滩上欢呼奔跑的女孩,就这样像一片早逝的落叶从盛夏的枝头悄悄地脱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居民。

许多回半夜里,我在窗前清脆的风铃声中醒来,恍恍惚惚地赤着脚走向窗前,仿佛回到几年前与女孩告别的站台。然而,窗外沉沉的夜空里除了几盏茕茕的灯和遥远的星星,再不见那个举着风铃向我招手的女孩……

两年后,带着一张印着“厦门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我又来到那座让我魂牵梦萦的城市。回到厦门的那天,我去了海沧。从前的旅馆已经拆掉了,和女孩第一次相遇的电话亭也已蒙上厚厚的尘灰。轻轻拿起那只曾在她手里焐热的话筒,许多往事又涌上心头,酸涩的眼底悄悄泛起一层迷雾。在那已显破败的电话亭上,我默默地缀上一只小小的风铃。暮色里我怅然地转身,走出了好远,背后涩涩的海风里一阵跳跃的风铃声隐隐地传来,我不由得回过头去,泪水又禁不住簌簌地流下来……

很多年了,我不知道在这个世上除了她的父母和弟妹,还有几个人能记得她。但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写着那个属于她的平凡的名字——苏小梅,而且永远不能也不愿忘记。每一次走在这所曾在她梦想里闪现的海边的大学里,听着风中偶尔响起的风铃声,我总要悄悄地停下脚步,向着风铃声飘来的方向,在心底轻轻地问一声:“小梅姐,你在天堂还好吗?”人世是天堂里的海。茫茫人海的那一边,她一定也正聆听着这荡在风中的问候与风铃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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