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到北京当保姆，才19岁吧。林易是主人家的孩子，比她大5岁，个子高高的，长相也不英俊。她叫林易的父母叔叔阿姨，叫林易哥哥。
她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的。第一次买菜，是林易领她去的；第一次炒菜，是林易示范的。林易内向，话很少。
因为不会用洗衣机，不好意思一遍遍问阿姨，就用手洗。那段时间阿姨发现洗完的衣服比从前干净，吃晚饭的时候，问她是不是多放洗衣粉了。洗衣粉放太多，对身体不好的。阿姨说。
她想解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是怕阿姨知道自己太没见过世面，不会用洗衣机。咬着木筷不知怎样才好的时候，是他帮她解了围，说不是那样的，她没多放洗衣粉，是用手洗的，所以比洗衣机洗得干净。
阿姨一下子就呆住了，说这丫头，也太实在了。
她感激地看林易，他却一直低着头。吃完饭，就回自己的小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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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就渐渐知道林易的事了。阿姨说林易出生的时候，右手的和别人不一样。小孩子不明白，淘气得不得了，后来明白了，就躲着人了。还说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挺善良的。在街道工厂的时候，大家都加工工艺品，编钱包、小动物、猪八戒什么的。他编得不好，也没人介意的，但是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做了一段时间，他就主动回家了。
“这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好，就是太内向，对自己要求太高。”阿姨说。阿姨还说你们小孩子都是这样吧，总是喜欢钻牛角尖，什么事情都想不开。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什么都看开了，人生的折磨多着呢，那算什么啊？！
他对别人挺冷的，对她却挺好。有时候怕她不习惯，还陪她聊天。他说她别以为自己不会用洗衣机很笨，他才笨哪，上班的时候总是做不好工艺品，所以请了假回家练习。有一次做了一个孙悟空，人家说您这哪儿是悟空，分明是带着紧箍儿的猪八戒嘛。
他给她看那个悟空。是北方特有的杨树皮编的，远远看去拙拙的，仔细看了，又有灵动的轮廓。果然是胖胖的孙悟空。她扑哧一声便笑了。
那段时间，他们接近许多。她学会用洗衣机了。小时候饿着肚子走10里山路，落下了胃病，他帮她买了药。北京的风沙太大了，她脸上的皮肤裂了口子，他给她买了雪花膏，放在她房间的小桌子上。她抹了几天，那些小口子就不疼了。她喜欢看书，念书时成绩还不错，可家里还有个弟弟，所以高一她就辍学了。他买回一些高中的课本，放在书橱里。而他最爱的，是那本漫画《悟空传》。她开玩笑说他什么时候把这本书看透了，孙悟空就减肥成功了。
她不是愚笨的女子，渐渐明白了他的爱。心就像落了雨的天空，有一些澄清了。阿姨对她那样好，他对她也那样好，虽然藏着掖着，但是她感受到了。她还小，刚刚满20岁吧。第一次吃的生日蛋糕是他买的，第一次吹的蜡烛是他为她插上的。对当保姆的姐妹说起这件事情，她们的表情都怪怪的。偶尔，也有人偷笑。
她不爱他。刚开始逗他说话，是因为同情吧，后来是因为友谊。她和他去了一次公园，阿姨知道了，差一点儿就哭了，说丫头，我知道你委屈。你家是乡下的，但你可什么都不缺的。阿姨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她没有解释。她和他在一起，不图什么的，只是觉得他挺可怜的，没人爱，或许也是为了自己乡下贫穷的家吧，不知道。她心里空落落的，像缺点什么。和他在外面玩的时候，也懒得说话，就那样呆呆坐着，一截木头似的。
北京的风，呼呼地吹，什么都空落落的。
3
如果这样下去，就会结婚的，像那些小保姆和主人家的儿子结了婚，挺多的。但他们居然没走到那一天。那是在两个月后，他主动提出了去她的家，一起去的还有阿姨。阿姨说她是这样好的女孩子，要看望她的家人，看看她长大的地方。
她的家里太穷了，破旧的茅草房，不用出门就能数星星。弟弟考上大学了，需要学费。他们一家都憨厚老实，搓着手将远方的客人迎进来，请他们坐门板，自己就坐地上。
阿姨说你家的条件，能供你到高一很不容易的。你现在在我家打工，是你弟弟学费唯一的指望了吧。阿姨那么感慨。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阿姨的心，不像从前那样软了。阿姨有一些疏远。
回北京的路上，阿姨又说虽然他们仍然很喜欢她，但是她家太穷了，穷到他们的想象之外了。他也变了吧。从前默默地表达好感，叫她的父母伯父伯母，后来看到她家穷，就不叫了。刚开始她想他是太内向了，后来才清楚，他是没将自己的家人当作家人才对。他虽然有一点缺憾，虽然身体不好，但到底是北京人，北京人和山里人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哭。有什么好哭的呢？原本就在意料之外，得到了不见得好，失去了也不可惜。她的心原本不热，转瞬就冷得吓人了。她想弟弟其实是能减免学费的，他们这样快就露出了嘴脸，真是枉做小人了。
回了北京，真的就生疏了。是他疏远她的。她的时候，央他去买药，他在附近的药房逛了逛，没买到，就算了。她一个劲儿地喝温水，熬过去，就不疼了。她想是啊，没有药，连胃疼也会熬过去的，谁没有谁不行呢？
去别人家里当保姆，是她主动提出的。是秋天的时候，距离回到北京刚好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啊，什么都变了。
曾经，她和他家有多亲密，现在就有多尴尬了。她要离开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阻拦。她有些失望，嘲笑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心就更冷了，还有一点庆幸，想一起来打工的姐妹常常换人家的，像她这样第一家就做了这么久，还差一点儿嫁了进来，原本就太奇怪了。
4
就去另一家当保姆了，是阿姨推荐的。那家人很好，甚至比林易一家还要好。她拼命干活，他们待她也像亲女儿一样。他们和一家电脑学校很熟，可以不花钱旁听，就让她去了。他家的电脑，也随便她用。她打字很快，她原本是个聪明的女子，只是家里穷耽误了。有机会学起来，就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说我送你的胖胖的孙悟空，你忘了带走了。她原来觉得胖悟空有趣，很喜欢地收下了。离开的时候不想要了，就故意落下了。
跳出那个环境，有了比较，才觉得自己是被轻视了。
他的声音那么低沉，颤巍巍的。他什么都不好，长得也丑，只有声音是好听的，说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一定要拿走。
她不要，他坚持。后来她恶毒地想，连孙悟空都做不好的残疾人，我和他较什么劲儿啊？就回去拿了。他说分手了，还是朋友的。请她坐一坐，吃点水果什么的。她蛮横地说不用了。他站在门前送她，就像第一次，她到他的家，他站在门前一样。
那个胖胖的悟空，她扔在不用的衣箱底，就不管了。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了。
5
两年后，她不当保姆了，去复印店当打字员了。她那么感激后来的主人家，常常去看他们。却没想到会再见到林易。那是2007年的春节，她照例去看望主人家。门铃响了，自告奋勇去开门，居然是他。原来每年过节，他也来看望他们的。今年来了，没想到就这样遇见了。
他看着她，有一点呆呆的，很快告辞了。她倒不在乎，说呦，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好吧？这么快就走啦，干嘛不多坐一会儿呢？就不搭理他了，转身忙自己的事情。主人家看不过去了，将她拉到一旁，说这么多年了，你不该对他这么不好的。
“凭什么啊？是他欠我的，我又不欠他。”她就奇怪了，低头继续做手中的事情。
主人家看她不以为然，居然有些不忿了，说你这孩子，那时候林易那么爱你——那孩子越内向，心思就越细腻。和你恋爱后，感觉到你并不爱他，只是你那时候小，不愿意拒绝而已。后来去了你家，才知道你家那么穷，家人那么纯朴。他对妈妈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爱的人不爱自己，而是爱的人假装爱自己。不管你是因为可怜他和他在一起，还是为了家人和他在一起，他都承担不起。
他说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不爱他，但是他爱过你就够了，他不要你对自己不好。有的东西，再喜欢也不会属于自己；有的东西，再留恋也注定要放弃。人生在世，不能太任性。
后来，他和母亲一起疏远你，将你推荐到我家。你念的电脑学校是需要学费的，那么贵的学费，全是他交的；你用的电脑，是他买给你的。在那以前，我家是没有电脑的。林易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拜托我们照顾你，说你会有好的未来的。他甚至想给你弟弟缴学费，后来知道你弟弟的学费减免了，才罢休。为了你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终于有女子愿意和他相亲，说他没有钱，还是残疾人，就错过了。现在，他依然是单身。
她呆住了。北京的夜晚，起风了。天空的星星一下一下眨着，她坐在窗前，风打着她的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告辞回家，是一个小时后了。楼道里是他的身影，他说他在这儿等她，是想送她回家。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他说。
他们默默地走路，谁也没有说话。那么闷，她就主动说话了。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又说你借给我的钱，我会还你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一开口，就这样说了。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不用还的。他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内向了，说自己不在福利工厂上班了，现在独立加工工艺品，销路还可以。说和她分手后，他常常看《悟空传》，现在做的孙悟空没那么胖了。他说《悟空传》里孙悟空说，你不觉得这晚霞很美吗？我只有看看这个，才能每天坚持向西走下去。
“每当我看到这段话，我就想起你。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虽然不爱我，但我爱过你。有过一次投入的爱情，就够了。爱情的滋味多么美啊，每当想到这个，我就能一直走下去。”
他说话的语气淡淡的，仿佛是玩笑，仿佛那些事情，都和自己无关似的。但是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送她到了楼下，说再见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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