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西安有位高三的学生(林同学)跳楼自杀,生前他被认为是我国历史学界的天才,在中学期间就出版2本历史学专著,对此历史学界的前辈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天才就这样说走就走了,我们该反思些什么?如何才能减少悲剧重演?结合我们临床上的病案,我谈谈我们现代教育的两个弊端。
一、拔苗助长
现在的孩子被迫提前学习大量的知识,这是有违我们心理学规律的。森田疗法的核心技术就是“顺应自然”,意指我们做人做事都要顺着事物的自然规律,不能操之过急,不能强求,不能硬来,更不能乱来,否则欲速则不达,不但事情办不好,心理也适应不了,各种精神疾病和心理问题就会跟着来。
现在的孩子就是被环境所逼,被父母、被老师用各种软硬兼施的手段逼去过早学习和接受大量的知识。但我们的大脑和我们基因在几千万年的进化过程中,从来就没有这样学习过,现在一下子要学那么多,大脑就容易出现故障。
林同学虽然在历史方面造诣很深,但你看他的遗书,看他对老师和学生窗户的对比分析,看他对后事的交待,他在其它方面就还是一个孩子,甚至还不如同龄的孩子。我在想,以他这样的心智水平,如何能正确理解和面对深度研究历史时所呈现出的血腥、残忍、杀掠、弱肉强食、你争我斗、你欺我诈、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尤其是历史中的“虚无”,无论是多大的英雄、多伟大的人物,终归尘土,最后都会被人们淡忘。在林同学的遗书中,在他平时的微信交流中,有很多处反映了他对人生意义、人生价值、生命与死亡、有限性和孤独这类终极存在性问题的困惑和绝望。他还抱怨他的心理咨询师不能解决他的形而上的心理问题,其实是他太早面对不是他这个年龄能面对的历史现象。
对于这些小学和中学的孩子,有必要学这么多东西吗?我记得我小时候读书,很多时间在玩、做家务和干农活,但时至今日,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知识太少而不够用。
还有,太早出成绩,太多的赞美。这对林同学这个18岁的高中生来说,有可能是一种巨大的或难以承受的压力,因为要维持这种赞美下去,他必须持续有更好的成绩出来,但这很可能他做不到。他在遗书中写道:“仅就世俗的生活而言,我能想象到我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认清了我永远不能超越的界限……”。
国外的教育通常到大学才发力,他们的小学和中学的学习相对轻松和自由,但他们大学学习的任务就很重,远非国内的大学所能比拟,这是符合学习和心理规律的。我们正好相反,小学和中学的学习任务很重,现在的中学生通常是早晨6点多就要起床,要到晚上11点多才能上床(注:有的小学就这样了),如果是毕业班就更早起床,更晚睡觉。这是让孩子成长?还是在摧残孩子的心灵和身体?但一考上大学就轻松了,很多大学生读大学就是混文凭,并且通常都不难混到。
二、一切就是为了高考
现在提倡早教,在娘肚子里就开始教,到幼儿园、到小学、初中和高中,这样一路教下去、学下去的目的却只有一个:一切为了高考。
学习不是为了满足孩子对探索未知的渴望,不是为了孩子的自我成长,不是为了孩子将来能好好工作和生活,而只是为了高考,这从根本上破坏了孩子主动学习的兴趣和内在动力。
现在对很多孩子来说,不是为自己而学习,而是为父母而学习,学习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不得不做的任务。在我们那个年代听都没有听过“学校恐惧症”这种病,现在每天都有患这种病的孩子来找我们看病。
一切只为了高考,这样做还有4个影响深远的副作用。
1、孩子长大后只重结果,不享受过程。现在不享受学习过程,将来不享受工作和生活的过程,这是造成多种心理问题的重要原因。
2、爱比较、分别心。高考成绩的重要性在于相对分数,即你的成绩比多少人好,比多少人差。一切为了高考,意味着将孩子从很小就置于深度的比较中,大人将孩子比,老师将孩子比,孩子自己也时刻在比。等到高中毕业时,爱跟人比就成了孩子的性格特征,这种爱比较的性格特征是孩子将来在工作、生活、婚姻和家庭等诸多方面的痛苦之源,也是形成我们临床上最常见的焦虑症、强迫症、社交恐惧症、恐人症、癔症、疑病症、学校恐惧症、神经衰弱、失眠症等焦虑性质疾病的主要原因之一。
3、知识面很窄。现在的孩子看似学了很多知识,实质上知识面很窄、很局限,很单一,主要集中在应付高考方面的知识。更重要的关于做人、做事、适应社会、处理人际关系等方面的知识和能力就很缺乏。我们有些精神疾病患者治好后去工作和生活还是很难,原因之一是他们严重缺乏关于做人做事的最基础的常识性知识。
4、高考之后人生没目标、没意义。高考之前还有目标,有意义,为了高考,为了跟同学比个高低,为了让父母高兴。高考之后呢?目标一下子就没有了,看不到刻苦学习还有什么意义了,更看不到自身存在的价值了。这也是当前大比较常见的一个原因,且治疗起来难度较大。
我有一个患者,外省的,母亲是老师(注:母亲是老师的患者在我的病人中还比较多),父亲在广东办厂。在他母亲督促下,顺利考上了上海交大计算机系,但他上大学后对自己的专业完全没兴趣,事实上他对大学安排的所有学习和活动都没兴趣,都不喜欢,觉得学什么都没有意义。因为从没用心学过,几乎期期都挂科。他大多时间就是睡觉,晚上睡,白天也睡,或买些哲学和宗教方面的书来看看,他自己说是喜欢,实质上是在寻求解脱。
林同学虽然还没有参加高考,但据说已经保送上北大历史系(好事还是坏事?)。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大学和最好的专业了,他的终极目标提前达到了,那他以后的学习还有什么意义呢?以后还干什么呢?自己还有什么存在价值呢?
他说:“越发不明白自己这么拼是为什么,如果说是为自己,那只能说是为拼而拼。”
他说:“未来对我太没有吸引力了。”
他绝望了。
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现代教育的两个弊端,如何去除弊端?以及弊端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是我们更应思考的问题。
(余金龙)
附:林同学的网上资料
一个高中生,一边在备战高考,一边出版几十万字具有学术分量的著作,他就是已经出了两本专著的西安中学高三学生林嘉文。2月24日突然传来噩耗,林嘉文自杀身亡,这一天才少年的离去,让人唏嘘,他究竟是怎么了?
去年年底,林嘉文曾出版史学专著《忧乐为天下:范仲淹与庆历新政》,该书以叙述和论述的手法表现出了北宋时期的历史发展变迁。此前,林嘉文还曾出版《当道家统治中国:道家思想的政治实践与汉帝国的迅速崛起》一书。林嘉文被著名历史学家、宋史大家李裕民教授盛赞,“他的水平,一般的博士也达不到,带博士也带不到他现在这个水准”。
他曾发微信:不明白这么拼为什么
疑似遗书曝光: 最后的话
终于还是要离开。一走了之的念头曾在脑海里萌发过太多次,两年多来每一次对压抑、恐惧的感受都推动着我在脑海里沉淀下今日对生死的深思熟虑,让我自己不再会觉得自己的离开只是草率的轻生,让我可以以为我最终的离去不仅是感性地对抑郁、孤独的排解,也是种变相地对我理性思考之成果的表达。
未来对我太没有吸引力了。仅就世俗的生活而言,我能想象到我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认清了我永远不能超越的界限。太没意思了。更何况我精神上生活在别处,现实里就找不到能耐的下脚的地方。活着太苍白了,活着的言行让人感到厌烦,包括我自己的言行,我不屑活着。离世前唯一的担忧是我的遗体大概会很难看且任人摆布,周围的环境决定了人很难有个体面的活法,连小小的中学里也处处是浓厚的政治气息(举一小小例子,西中教学楼内教师办公室靠走廊的的门窗无不是人为地被用纸贴上或用柜子挡住,或者干脆办公室靠走廊一侧就没建窗户,而学生教室却可随时被人从窗户向里一览无余,这就是种显而易见的对等级氛围和身份权利差异的暗示,套用周振鹤先生的概念,可谓之校园政治地理学。可叹很多老师从没意识到过他们这种不自重,用寡鲜廉耻评价毫不过分,因为他们一面对自己享有的这种特权安之若素,另一方面却大量抱怨着中学老师社会地位、收入、学校里面领导的官僚化作风,却不反思自己),这样的社会风气里,容不下安乐死这样很个人主义的事的,因为总有人想榨取别人,自然不能放别人自由地生死。
烦请所有得知我去世消息的人,如果你们觉得不能理解我,请给予我基本的尊重,不要拿我借题发挥,像对江绪林一样,那种行为挺卑劣、愚昧的。我实在不想虚伪地以令人作呕的谦虚把自己“留与后人评说”——以我自己的解释为准就好了。更何况我相信那些芸芸大众里的旁观者,只会给出那种为我所不屑的轻薄、庸俗的解释。
你们知道吗,在这最后的时刻,在我给除刘雅雯外的每个人——包括我的亲人与学友——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内心竟然有种施舍般的悲悯。我想我应该坦白地告诉你们这一点,好让你们以对我的狂傲和自以为是的嘲笑,来减少点你们心里的恐惧。
遗嘱见下:
……
3、希望我的父亲能知足,珍惜我的母亲,同时改掉自己家长制的脾气以及极差的饮食追求,认清自己实际的生活能力和状况。太爱出去跟别人骑自行车,其实是不够挂念妻子和家庭。不要再保持那种单身宅男才会有的饮食习惯了,不健康,且这种饮食习惯是对性格和责任心的投射,说明人活得浑浑噩噩。
4、希望我的母亲能振起精神来多抓抓工作,多去挣钱。这样若我父亲先离开,至少还可以维持生活。一个志在过小日子的人,精神也会很脆弱,要学会找些东西依靠。金钱是可以依靠的,另外还有志业也可以支撑人。
5、剩下两次心理咨询,建议我父母分别去找郑皓鹏谈一次。我的离开不需要、不应该追责任何人,尤其是郑皓鹏,否则就是在侮辱我。我连我对刘雅雯的爱恋都没对郑皓鹏坦白过,而且我的心理问题太形而上了,郑皓鹏似乎比较适合解决诱因比较具有现实性的心理问题。
6、感谢西北大学招生办刘春雷主任邀请我报考西北大学,很抱歉辜负他一片诚意。谢谢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将我评为夏令营的优秀营员。谢谢邓小南老师的关照。
7、每次去李裕民老师家都能感受到平日很少能体会到的温馨和安稳感。我对不起李老师夫妇对我的关爱。
8、谢谢李范文老师一年多来对我的提携,答应给李老师整理《同音研究》的事也做不到了。恩情难报。
9、向我的“朋友”们致歉,抱歉我给过你们一些错觉,我曾自私地想让我尝试去适应与世界相处,努力过放下我自以为是的精神洁癖。但我天性敏感,总是善于从在貌似愉快的氛围中的发生的小小分歧里窥探出自己与别人的殊途,让你们为我这么一个于你们活下去无意义的人耽误了些许时光。
10、我要承认我对历史研究的日久生情。之前在媒体上抑或私下里,总冷冰冰地说历史研究只是渐渐随年岁长进而被我习惯的工作而已。但活到最后,对之还是曾有过牵挂。人活在世上,实在不该太把自己当回事,但只要人要赖活着,总得靠某种虚荣来营造出自我存在的价值感,无用的历史研究曾让我底气十足。虽然我的两本著作烂到算作草稿都不配,但我对我的学问有信心。我对古人的历史没什么兴趣,但每当我为活着感到疲惫、无趣时,对比之下,我总会自然地想去缩进历史研究的世界。但是即便是做研究,也并非能让我拥有尽善的生活感觉,因为有太多虚假的“研究”,还因为本质上少有其他人会对研究爱得纯粹。一个人喜欢追索,哪怕是对任意领域的,都会受到现实的阻挠和精神的压迫。问太多、想太多是种折磨,因为这样的情况下人会很难活得简单肤浅起来。好像说远了,其实仅就对做历史研究的想法而言,我只是想明白了心有天游,拘泥在一门学问之中,那样活着也是很庸碌的。
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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