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括而简要地说,教育心理学研究的最终目标在于,探索学习环境的诸因子学制、学校、教师、教材、教具、教法、发展机会等等,以了解影响学生身心发展的环境机制,从而有助于教育方式的改善,教育效果的促进,并改正不当的教育措施,使受教育者的正常身心发展获得保障。其中,常被忽略的是「学习环境中的政策因素」。由于西方研究传统的影响,一般教育心理学研究者关心的,基本上是「教与学的历程」,很少人注意到,教育政策的广大影响,最终将反映到学生的身心发展上。譬如说,台湾行之有年的「分流教育政策」,以「定终身」的压力,对学校气氛、教学生态等等造成深远的影响,最终均将反映到学生的身心发展上。
因此,教育心理学研究至少包含两个主要的层次其一是,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去进行政策研究,以改善学校的运作环境;其二是,深入探讨教与学的动态历程,以改善教学效果。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检视近数十年来台湾的教育心理学研究,将会发现,有两个现象是十分明显的。首先,它是偏颇的。学者们绝少关心政策的层面,以致于教育心理学的研究,表现出局部的、零碎的、技术取向的面貌,不能直探问题的根源。其次,研究者优于引进西方学者的观念,探索西方学者感兴趣的问题与变项,却与台湾当前的教育实务与教育问题不相应。
持平而论,台湾的教育政策的形成并非全无相关的研究。只是,第一,这些研究通常是在政策大体成形之后才进行的,其主要目的在于为既定的政策提供理论依据,即使偶有以「改善政策」为目的的研究,通常也限在技术层次的改进,无意于对政策的大方向进行严谨而深入的评估;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在这些政策研究的过程中,教育心理学者基本上是缺席的。似乎教育心理学者的角色只是,在既定的框架下,为教育实务进行枝节的研究与改善。换句话说,教育心理学似乎只被期待教育技术的提供,而不是教育观点;第三,即使在既定政策的框架下,教育心理学者似乎也很少体会到,他在整个政策运作上不可或缺的角色与功能。譬如说,在「常态编班」的既定政策下,为什麽校长与教师们甘冒受严厉处分的风险,继续阳奉阴违?显然其中的心理机制亟待清,却未见教育心理学者积极介入。
也许一般学者相信,教育政策基本上只与教育哲学、教育社会学有关,与心理学并没有太大的关。然而,所谓「政策的良窳」、「教育方法的优劣」等等,最终判准当然是「教育效果的好坏」,而常被忘记的是,所谓「教育效果」指的是,教育在学生身心发展上的影响。学生的身心发展最终自然会转而影响社会的发展,然而,越过学生的身心发展,光从社会发展(乃至于更狭隘地,光从「经济发展」)的角度去谈「教育效果」,却不免本末倒置。
这件事涉及了「教育心理学者」与「教育学者」,在教育研究与政策形成上的相对位置。多年来,教育心理学者在教育政策的形成、检讨与评估上,相对的居于被忽视的地位,教育部基本上依赖的是教育学者,即连「资优教育」政策,也忽视心理学者在「人类心智能力」方面的专业知识,完全依赖「特殊教育学者」的献策。其结果是,政策的评估向来缺乏「受教育者」的角度。举例来说,执行数十年的「分流教育政策」,在教育学者的手上,看来就像「因材施教」的化身,然而,高度竞争对学生身心的影响、不顾发展速度上个别差异所造成的伤害、如何界定「材」、青春期是不是适合「量才」的年龄、怎样的教育适合怎样的「材」等等,这些问题却不是教育学者所能回答的。不幸,这些问题也不是教育心理学者所曾试图回答的。
笔者无意说,教育政策是今日唯一值得教育心理学者关心的研究课题。事实上,即使仅从校园实务来看,教育心理学者也正面临空前的挑战。举例来说,目前社会上普遍认为,国中小的「德育」是失败的,然而,它为什麽失败?在学童的整个「社会化」过程中,到底哪一个环节出问题?从课程到教材再到教育方式,究竟什麽地方亟待改进?这些都是等待教育心理学家回答的问题。这方面的研究真正是正本清源的工作,远比花数十亿去执行「辅导工作六年发展计画」,闹得教育界人仰马翻,还有益得多。同样的,社会上普遍认为目前的国民教育是「智育挂帅」,却又诟病当前的智育只是「填鸭式教育」,究竟教室的智育对学生的心智发展,产生了怎样的实质影响?其影响历程与机制为何?这些也是有待教育心理学的研究来加以回答的。
最近,乘着教育改革的热潮,国小英语教学成了热门话题。然而,以英语为第二语的双语教学,显然十分不同于以台语、客语或原住民语为第二语的双语教学。犹如美国西班牙语系背景的学童学法文,在学习历程与困难度上是与学西班牙文十分不同的。基本上,双语教学牵涉的不仅是语言、认知与社会行为发展,更关到文化认同、价值形成。因此,多元文化下的美国经验及其相关研究,对我们的国小英语教学可能没有太大的启示。倒是,我们自己在国中英语教学上的失败经验,较可能有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并汲取教训的地方。
这类事例显示的是,由于台湾有台湾的特殊教育情境,有我们独有的学校生态,也有我们自己的关键问题与关键变项,因此教育心理学家面临的挑战十分不同于我们北美洲或日本的同行。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我们和美国、日本的同行问同样的问题,研究相同的变项,用类似的方法,关注类似的现象,对本地的教育实务而言,就不免有终隔一层,搔不到痒处的危险。且举几个典型的研究题目为例:「高中教师管理心态、学生内外控信念与学生学习习惯与态度关之研究」、「国中与国小班级中影响学生社会行为与社会关之相关因素之研究」、「我国国民中小学教师效能感及其影响因素之探讨」。这些研究大多是以问卷与量表为主的相关研究,也许它们本身十分严谨,然而,就它们关心的变项(如内外控信念)、使用的概念架构(如「教师效能感」)、运用的研究方法而言,是否多少让人不能确定,它们与当前的重要课题是否足够贴切,研究结果是否足以成为教育实务上的有用知识。
事实上,我们需要用一种更宏观、更整体的眼光,去看我们的教育现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决定,哪些问题是我们应该优先问的,哪些现象应成为我们注意的焦点。课程、教材、师资培育方式、教师心态、教学方法、学习历程等等,都是教育心理学上的有趣课题,然而我们还是需要决定,就当前环境而言,哪些是最关键,也因此是最引人注目的课题。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将教育心理学的研究,置于时代的脉动中、社会的脉络看。譬如说,我们今天的校园暴力问题,其发展机制既可能与美国、日本不同,也可能与十年前相当不同,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恰当地回应时代与社会对我们提出的的问题,也才能为教育心理学找到一条宽广的路??为旧问题提供新观点,而不是新的行为准则。
从展望未来的角度来看,台湾教育心理学界可以说是十分幸运的,因为,我们有各种各样别人碰不到的课题,等着我们去探索,使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发展出独特的眼光,也让我们有机会对人性、人的发展、心智的奥秘等等,从不同的角度去探索。事实上,我们的处境正迫使我们从单纯的「教与学」领域中挣脱出来,从而开始大大拓宽教育心理学的研究领域。然而,相对的,我们的难处在于,我们将会发现,研究上可资借鉴的前行研究或外国经验不多,我们将会面临从问问题到找答桉的艰苦摸索历程。我们是否能成功地开出一条植基于本土经验的宽广大路,自然全看我们是否全心投入。事实将会证明,这样的投入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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